牡丹燈籠夜話(全) 一盞曾在吉原的夜……(2 / 2)

──即便這樣時候,他依然凝視著遠處廊下的間野。

然後,他凝視著間野說,我還以為太夫明晚才會脫衣。

那是非常溫柔,然而毫不留有情麵的句子。

連間野都覺得太夫會憤怒,哪知太夫隻是有趣似的輕笑了一聲,然後向畫師伸展手臂示意,繪雲溫和的笑了一下,收斂目光,認真的拿起散亂衣服,一絲不苟的,一件一件的為常盤太夫穿上。

──他珍惜得仿佛在對待一件藝術品。

很可惜,這件藝術品他並不喜愛。

第六夜,太夫與畫師談論的是關於日本畫的技法,從唐墨到和墨的區彆、墨品以及紙張的優劣,以至於葦字的風雅趣味。

直到破曉。

太夫告退,似乎猶自覺得有趣的掩唇笑著,間野提著牡丹燈籠前驅,下意識的回頭一望,藤花的影子在青色的天空下是薄薄一線影子,然後畫師站在那裡,有風吹動他的袖子和頭發,讓他的表情模糊湮滅。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間野很清楚,畫師正在微笑。

他似乎洞察了什麼,又似乎滿足於什麼。

第七夜的白天,間野過得渾渾噩噩,到了夜間,他做好準備,要去畫師那裡,哪知太夫卻沒有召喚他。

他在床上躺著胡思亂想,不知怎的,總是想起那個年輕的畫師。

吉原夜遊的喧囂隨著夜晚的到來漸漸泛起,間野思量了很久,還是一骨碌爬起來,悄悄從橘屋的後門溜出去,向畫師所在的住宅而去。

勸勸他吧,看起來並不是個不通達世務的人,繪雲總會答應下來的,就算他心裡不高興,應承下來,再從長計議,也是有辦法的啊,

到了那間乾淨整潔,被藤花包圍的宅邸的時候,月亮正在中天,清澈得如同一個玉製的盤子。

間野手裡一盞小小的牡丹燈籠,燭火搖曳。

然後,畫師站在門口等他,灰藍色的衣服,柔軟的頭發在藤花的陰影裡微微的拂動。

他似乎早就在這裡等他,然後等間野到了,年輕的畫師微笑了起來,推開了門,向內走去。

似乎在……等他?

間野覺得有些奇怪,猶豫了一下,跟著走入。

繪雲沒有點燈,他站在板橋上,接過間野手裡的燈籠,放在地上,庭院裡春花繁茂,一點燈籠的朧光,就仿佛一提小小的螢火蟲一般。

繪雲安靜的坐在板橋上,目光平靜悠長,凝視著院子的碎落的月光。

間野本來已想好了各種各樣勸說的話,他這樣的幫閒最是拿手讓客人開心,現在怎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呢?

他思忖,時間慢慢拖過,開口說話越來越難。

他偷眼看去,隻能看到靠在柱子上的畫師,不知何時,調轉了視線,凝視著他。

他忽然就覺得心跳,聰明伶俐全不曉得哪裡去了,說不出來話,畫師溫和的笑了。

畫師對他說,“我會畫像的。”

他果然知道自己的來意,間野反而更說不出話來,畫師的眼神卻越發柔和起來,“隻要你答應一個條件。”

“……什麼?”

“從此以後,連續七天,你要來這裡拜訪我,然後,我會給你你想要的畫像。”

那是一個在此時此刻提出,過於奇怪的要求。

但是間野不可能不答應。

接下來的日子,間野每個夜晚都去拜訪獨居的畫師。

心底有了一種隱秘的感覺,仿佛他隻為這每夜的拜訪而誕生。

他心裡有了微妙的敏銳,白天過得食不知味,一到了晚上,就立刻精神百倍的去赴約。

他恍恍惚惚覺得自己仿佛重新回到了十七八歲的時候,為了那個已經記不清容顏的少女跑過整個吉原。

那是溫柔而甜美,形容不出的感覺。

甜美得幾乎讓人想落淚。

畫師麵對他,異乎尋常的沈默寡言了起來,一個又一個的夜晚,他幾乎不說話,隻是看著他,用非常溫和的眼神。

間野最開始還手舞足蹈,拿出全副幫閒的本事,講天南地北的笑話趣事,但漸漸的,他也不說話了,隻是安靜的看著畫師,然後繪雲會露出微微有些局促的眼神,卻並不說什麼,也不低頭,任他看著。

隻要這樣,就心底寧靜平和。

第六夜的時候,到了後半夜畫師慢慢的似乎困倦了,他靠在柱子上,半闔了眼,偏巧庭院裡風颯颯的,有小巧的,不知道什麼花的葉子飄落在他唇上,繪雲輕輕的呢喃了句什麼,卻最終還是閉上了眼。

間野猶豫了一下,想要為他取下花瓣,但是手指在將將碰觸他的刹那,猶豫了,然後慢慢的,一指一指,曲回掌心。

他就這樣,有些發愣的看著睡著了的畫師。

沒有一丁點兒防備,在他麵前閉上眼睛的畫師,象一尾柔順的貓。

他什麼都沒做,就這麼看著他,直到天將亮的時候,間野悄悄離開。

明天,就能拿到畫像了,也,失去了拜訪他的借口。

他這樣想著。

然而第七天的晚上,宅邸裡卻沒有人了,間野走上的時候,隻看到板橋上擱著一個卷軸,他心裡有了洞徹的預感,慢慢打開,是一副畫像,卻不是美豔過人的常盤太夫,而是間野。

那是某一個祭典裡,頭上斜扣著一個山王麵具,間野回頭的刹那。

畫者並不是那個被回顧的對象,他仿佛在暗處,長久的,凝視著畫裡的青年。

仿佛預知到了什麼,間野隻覺得天旋地轉,他手裡的牡丹燈籠無聲的滅了,倏忽籠罩下來的黑暗中,他慢慢的,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的時候,卻是在橘屋,周圍一群朋友圍著他,看他醒來,才長出了一口氣,看他茫然,七嘴八舌的告訴他,從護送太夫去畫師那裡的第六天,他出了意外,到今天,一直昏迷不醒,連大夫都說他今天要是再醒不過來,就沒救了。

間野頭腦混亂,他按著跳疼的神經,艱難的問起了畫師。

周圍立刻鴉雀無聲。

他啊……有人吞吞吐吐的說,和太夫約定的第七天就死了……誰知道怎麼回事呢……

是啊,在吉原得罪了有力的太夫呢……

間野按著額頭,哦了一聲,便慢慢躺下,手在被窩裡摸索,慢慢摸到了一軸絹畫。

原來,那是他和他的魂魄。

間野潸然淚下。

後來?後來又能怎麼樣呢?這世上畢竟沒有什麼失去了誰就再也沒法活下去的道理。

日子也還就這樣過。

間野努力工作,希望能在老前在吉原開上家小小的店子,培養幾個招牌。

他這樣想著,走在街上,下意識的回頭,身後春日無儘,有藤花搖曳陽光明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