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介子推
楔子
誰殺了介子推?
解張說,是俺。
陽麵·解張
俺叫張,住在汾陰下頭的鄉裡,是個鄉巴子,粗人,有把子力氣,恁是田裡的好把式,俺會殺狗解羊,大夥兒就叫俺解張。俺不識字兒,老被鄉吏欺負,他說今年俺家要多交一鬥粟,俺不願意說憑啥,什長老小子恁長張驢臉一拉,唇上兩撇稀拉胡子直翹翹,說這是縣大夫下來的簡牘,俺敢不聽就把俺關起來,再把俺爹俺兒抓去砌城。俺一下就怕咧,尋思著完球,今年怕是得勒緊肚子過冬嘞。
俺正琢磨著要不讓俺老娘出來訴苦,少交點粟子,俺鄰居來了。
俺鄰居剛搬來,瘦瘦長長一個,眼珠子又黑又大,都看不著眼白,雖然跟俺一樣穿著麻布短褐,但看著比三老還氣派,看他出來,裡正慌了一下,隨即挺直腰板,響亮地咳嗽一聲,背著手揚著頭斜眼看他,“你叫啥啊?”
“推。”鄰居答,語氣和聲音都平板板的,“本月朔日搬來汾陰,裡正已經登過戶引了。”
“之前哪兒的人啊。”
“絳。”
“喲,國都來的人啊。”什長顛著步兒繞著推走了兩圈,仰臉看他,“怎麼跑到綿山這種鄉下地方?犯事兒啦?”
推沒說話,也沒什麼表情,什長腳跟一旋,轉頭看俺,下巴一揚:“下個月望日交田稅,少一粒粟子兒你爹你兒就等著砌城牆去吧!”
推攔住他,他斜眼:“乾啥?”
“簡牘。”推說,“要加田稅得田部史與內史合議,由中軍將報奉晉侯,晉侯下傳簡牘於縣郡,用縣大夫與縣司農印,什長要我們多交田稅,總得拿出汾陰縣大夫與縣司農的加印簡牘。”
什長胡子垂下去顫了兩顫,眼睛瞪大,“簡牘、你……簡牘野人看得懂麼!”
兩人又說了好一陣話,俺就聽不懂了,什麼六卿非牘初畝的,總之老小子沒拿出簡牘,再沒提多交粟子的事兒,灰溜溜地走了。
俺給推作了個揖,咽了口唾沫,縮著身子怯生生地問他,“您識字?”
推點點頭。俺縮了縮脖子,搓著手道:“那您能教俺兒認字不?俺給您粟子還有肉乾!”
他盯著俺看了好一會兒,說,好。我不收學費。
推有姓,介,認字兒能算數,還是從國都來的國人,俺尋思他高低是個貴族,可能是前頭小晉侯的人,跟新晉侯不對付,被排揎走了。
推人很好,教俺兒認字,幫著俺們說話,自打他來了,鄉吏就不咋來了,俺們少交了不少糧食。
推從不下地乾活兒,俺尋思著幫他把田裡活兒乾一乾,結果打下來的糧食全給了俺家,俺說那你咋辦?你還有個老娘咧,他搖頭,說他自會奉養娘親。
推沒有妻兒,老娘就是他最要緊的事兒,他娘生著病,俺媳婦兒想幫忙照顧,被推謝絕。
他對俺兒可好,教認字兒不要錢不說,還三五不時給俺兒吃頓狗肉,他隻生過一次氣,就是俺兒調皮,想去正房瞅瞅推的老娘,就被教訓了。
推是個禮儀人,他發脾氣都平平靜靜,教訓人沒一個臟字兒。
俺拿棍棍把俺兒好頓抽,俺爹跟俺去給推賠禮,推說,再犯一次,他就不會教俺兒了。
俺回去又把俺兒抽了一頓。
什長鳥悄地來找過推的晦氣,推不知道說了啥,什長尥蹶子跑了,第二天裡正和鄉老一起來找推,說了一會兒話,出去的時候裡正和鄉老臉上都有點不是色兒,嗨,不就知道俺們不好欺負了麼,玩意兒!
又過了陣子,亭長和好幾個步卒簇擁著一個騎馬的人來了,哦喲,那人大袖子肥衣裳,下裳上好多個褶子,推送大袖子出門,大袖子還對推作了個揖。
——推指定是個大人物!
後來俺才知道,那天來的大袖子是縣大夫。
縣大夫送的禮全被推分給大家夥兒,俺家得了匹繒,滑得嘞,軟得嘞,俺都不敢碰,怕給摸壞了,俺婆娘好好收起來留著將來給俺兒下聘。
一匹繒啊!包俺兒能說上個肥肥大大的娘們。
俺們感激得不行,尋思怎麼報答推,推卻擺擺手,該乾嘛乾嘛。
推沒事兒的時候喜歡坐在村頭最高的土壟上望天。
俺有次問他看啥,他沒吱聲,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看故鄉。
他看的是絳都的方向,他的根兒啊,在絳都。
俺覺得推有點兒可憐。
推來的第二年,有個大人物來了。
那個人穿著深色的大袍子,袖子比縣大夫還大,帶著老長的帽子,上頭還有玉,亭長在前頭給他領路,他到推家,恭恭敬敬地對推深深行禮,他叫推介子。
長帽子待到第二天早上,出來的時候臉上表情……怎麼講,俺說不上來,就是下定決心要乾點啥。
俺覺著推在俺這兒待不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