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兩渡,前塵儘洗。
死亡可以洗淨一切,包括北冥縝體內的劇毒、術法,和他的記憶。
在某個意義上成為了活屍的北冥縝再度醒來的時候,忘記了他為什麼死、北冥異對他做的事——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
他隻記得北冥異的名字。
那是一個北冥縝死去後數年的春日,雪白的鮫人在血紅法陣中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無法說話,北冥異看著他看向自己的方向,嘴唇動了動,眷戀而無聲地喚了一句:“異兒……”
在那一瞬間,北冥異終於清楚明了了一件事情:這才是他辜負了北冥縝的懲罰。
他親手害死了這個世界上他唯一所愛也愛他的人、親手把他的魂魄拘束在一具屍體中,然後,這個被他如此傷害的魂魄,在被他硬生生從黃泉拉出來之後,回到這個世界上,他什麼都忘記了,卻還記得愛他。
在北冥異意識到這件事情的時候,對他漫長的懲罰,就此開始了。
再強大的禁術也不可能真正做到逆天而行,這具屍體的時間緩慢而確實的流失。
這一千年裡,他眼睜睜地看著他的阿縝,每一天、每一刻,都要比之前更靠近徹底的死亡。
北冥縝最先失去的是視力。
四百年前,北冥縝什麼都看不到了。
然後是嗅覺,接著是味覺,而從一百年前開始,北冥縝的聽力也慢慢消退。
最後,北冥縝會失去一切感知,被活生生地困在一具死亡的身體了。
北冥縝清楚這件事,但他從來沒有對北冥異說過哪怕一次,他隻是輕輕吻他的麵孔,對他說,異兒,我還能陪陪你。
在他徹底失明的那天,北冥異崩潰了。
當北冥縝無聲喚他異兒,摸索著撫摸向他麵孔,劇烈疼痛襲來的時候,他扼住鮫人的頸子,顛顛倒倒又哭又笑,流著淚對他說,阿縝,讓我和你一起死吧,好麼,阿縝。
他想,阿縝,讓我和你一起死吧,我什麼都顧不得了。
讓我死吧,阿縝。
鮫人的指頭艱難地撫摸過他的眼角,他覺得自己的眼睛被挖出來一樣疼,他看著鮫人的嘴唇張合了一下,對他說,異兒,彆哭。
他的眼淚落到鮫人眉角那顆小痣和鬢間藍色的鱗片上,他看到北冥縝對他笑了一下,睜著那對沒有焦距的銀灰色眸子。
他看到放大的瞳孔裡,自己淒慘的樣子。
北冥異楞楞地鬆了手,北冥縝咳嗽著,輕輕摸了摸他的麵孔,他對他說,異兒,我想陪你。他側頭又咳出一口漆黑的血,過了一會兒才有力氣轉頭,對著他笑了一下,慢慢地道:“你愛哭得很,我一想到,要是我不在了,就再沒人在你哭的時候哄你,我就舍不得。”
他閉了一下眼,摸索著捏著北冥異的指尖,語氣裡,“我想多陪陪你,異兒,我隻有你啦。”
北冥縝終於無聲慟哭。
阿縝告訴他,他想陪他,忍受著這樣的痛苦,用一具已死的屍體,陪伴他,直到最後一刻。
這就是他恣意妄為、強亂天理的懲罰。
他在這麼漫長的時間,看著他唯一所愛的人,被痛苦與死亡,一點一點淹沒。
可即便這樣,忍受著這樣巨大的折磨,北冥縝依然愛他。
如果這不是懲罰,那什麼才是?
可對他而言,明知這是懲罰,明明後悔過,明明就在剛才,他絕望得想和北冥縝一起死,但現在,被他的阿縝撫摸麵孔,捏住指尖,他依然貪婪地幸福著。
他對北冥縝的偏執妄念已經到了,即便是痛苦,隻要是北冥縝帶來的,他都能絕望地感受到幸福——大概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壞掉了。
眼淚不斷滾落,北冥縝擔心地撫摸他麵孔,他急忙裝做自己在微笑,唇角上揚,拉著他的手撫摸,強忍著哽咽,對他啞聲說了一句好。
從此之後,隻要麵對北冥縝,無論多苦多難,哪怕淚如雨下,他也一直微笑,絕不讓他擔心。
然後,這天晚上,北冥異握著這個世上僅存的,最後一顆究竟涅槃,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如果他現在吃下這顆究竟涅槃,顛倒了自己的愛憎,他會怎麼對待北冥縝呢?
——這曾經是他最後的一點幻想安慰,他告訴自己,實在忍耐不了讓北冥縝再痛苦下去,他就吃下這顆究竟涅槃,這樣,顛倒愛恨的他,就會殺了北冥縝,讓他解脫。
可當他這次徹徹底底認真思考這件事的時候,他得出了一個殘酷的結論:無論他吃不吃這顆究竟涅槃,他都不可能放北冥縝解脫。
他這般瘋狂扭曲的愛意,換成恨意,他會對北冥縝做的事情,居然是完全一樣的。
愛著他,就拚命讓他活著,哪怕隻被他多愛一瞬。
恨著他,就拚命讓他活著,哪怕隻讓他多苦一瞬。
他的愛與恨,在北冥縝身上,一體兩麵,永不超脫。
他的所有愛恨情感,都屬於北冥縝,從來。
北冥縝倏忽沉入水中,他雪白如同銀紗一般的尾鰭在暗夜之中宛若一泓月光,他遊到北冥異身邊,長長的雪尾眷戀地卷上了北冥異的腳踝。
北冥異疼得繃緊肌肉,卻依然微笑著,問他還要不要再遊一陣?
北冥縝猶豫了一下,搖搖頭,誠實地道:“想和異兒多待一會兒。”
日間陽氣太重,他的身體受不得,隻有入夜之後,服了北冥異的丹藥才能醒轉,雖然靈泉讓他舒服許多,但他知道這池讓活屍愜意的水必然會危害北冥異的健康,他又想和北冥異多待一陣,便讓北冥異把自己從池子裡抱了出來。
兩人重回了寢殿,北冥異把他放到床上,半跪在地上仔細查看他尾鰭,輕輕嗔了一句你尾巴都沾了浮萍,鮫人伏在軟枕上,小小笑了一聲,對北冥異說,異兒,你親親我。
北冥異跪在地上,輕輕吻了一下鮫人薄紗一般的尾鰭,雪白齒尖銜去他尾上一小片飄萍。
他如蜻蜓點水一般吻上去,嘴唇掠過他腹上傷口,最後在他掌心落下一個虔誠而柔軟的親吻——他吻他的愛人,如吻一簇雪白而搖曳的火,疼痛而快活。
北冥縝摸索著伸手攬住他頸項,輕輕吻他的唇角,歎息一般道:‘異兒,我若不在了,你要怎麼辦呢?’
北冥縝沒法說話,他清潤聲音直接在北冥異靈台震動,鱗王側了側頭,端麗容顏上露出一個天真柔軟的微笑,他輕描淡寫地道:“我和你一起死。”
他撫摸北冥縝的麵孔,滿意地感受著手指傳來的劇痛,他想,再多疼一點罷,這是阿縝給的,越多越好。
他說,阿縝,你若不在了,我就抱著你,咱們一起去填鯤王架,我不會鬆開你的手,隻是你要在黃泉路上多等等我,不要讓我一個人。
說到這裡,他撒嬌一般蹭了過去,柔聲道,“異兒怕黑又怕冷,隻有牽了阿縝的手才安心。”
北冥縝笑起來,他摸索著拍了拍北冥異的頭,然後就像小時候一樣,把他攬在懷裡,北冥異麵孔貼著鮫人胸口,疼得不堪,他卻偏要左右蹭蹭,讓自己貼的更緊,疼得更凶。
他聽到北冥縝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他的兄長對他說,不會的,異兒,我不會放開你的手。
北冥異閉上了眼睛。
他隻對他說了一句話,他說,阿縝,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為你做。
北冥異想,你若要死,我就陪你死,你若要還留在這世間,我就陪你生入無間。
兩人就這麼細細說著話,渡過這又短又長的春日良夜。
太陽升起,丹藥的效力耗儘,北冥縝慢慢沉睡,兩人接觸的地方也不複疼痛,他懷中會說話、會對他笑、會撫摸他麵孔的北冥縝重又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這便是北冥異這一千年來,普普通通的一日。
日月升盈,究竟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