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新雨霏霏。
建康城鱗次櫛比的瓦屋勾舍沐浴在細碎雨絲裡,延綿百裡不見儘頭,像是連接著霧蒙蒙的雲天。
晨曦照不透厚重的霧氣。
攝政王府前,早有下人摸黑出來支起成排的圓團燈籠。絹絲燈罩印花緙絲,盞盞都是工匠十數年的心血;卻不過眨眼,這些名貴之物,便被澆得卷曲耷拉,泠泠瀝瀝往下滴著冷雨。
天色轉亮,料峭春風不減,燈籠漸漸搖曳不安。
一片窸窣作響中,不知從何處傳來歌聲,
“……遨遨六合,傲誕三皇。西觀濛汜,東戲扶桑。南泛大蒙之海,北至無通之鄉。周帝迎以上席,王母贈以玉漿……”
是上雲樂,大梁將士班師回朝的頌歌。
刀鵲站在王府倚秀齋的月門邊,不禁皺了皺眉頭。
他眼前的男人像是沒有聽見吟唱,巋然不動的立在細雨裡。
玄衣袞冕,革帶鑲珠,銀線刺繡的蟒紋伏於裙袍,雨滴落在蟒眼上,藏匿起某種吃人的精光。
大梁隻有天子能服刺繡紋,王爺似乎從未將這些禮節放在心上。
刀鵲有些無奈的歎口了氣,
“殿下,鎮遠大將軍也是今天回朝,官道自卯時禁行。殿下若想進宮謝恩,怕是要快些出門。”
“嗯。”李挽背過一隻大袖,登雲軟履踏在原地,卻是紋絲未動。
誠然,王爺貴為攝政皇叔,違抗禁令的事早已駕輕就熟,連天子都要禮讓三分,遑論鎮遠大將軍。
隻是倨傲過勝,難免遭人閒話。
刀鵲心裡憂著,沉了聲守在月門邊,隻能寄希望於昨日新嫁進府的夫人,是個知禮守時的主,能快些出來。
可惜,被刀鵲寄予厚望的王府新婦、陸蔓本人,此刻正陷在深深的懷疑人生之中,無暇顧及其他。
方才,她在斷斷續續的吟唱聲中轉醒;細聽許久,才通過歌詞確認,是二十一世紀早已失傳的大梁禮樂《上雲樂》。
在她熟讀的史書中,大梁每逢勝仗,班師回朝的大軍便會一路高歌這首歌謠。
桌案上一張灑金大紅庚帖,很快確認了她的猜測。
這裡確實是大梁,而她,穿越了。
穿越回了大梁天明三年。
這一年,大梁終於清退了困擾邊境多年的南蠻七十三部,建康城中遍唱《上雲樂》,月餘不歇。
但沒有人知道,這將是這個逐漸沒落的朝代,最後的輝煌。
從此往後,世道衰敗、朝政動蕩、民不聊生,史書上留下的隻剩血淚。
而造成這一切的,不是彆人,正是庚帖上、寫在她名字旁邊的夫君,
豫章王,李挽。
天子年幼,李挽作為皇叔,居攝政事;他把持朝政,黨同伐異,為了奪權,不惜兵變叛國,伏屍百萬、流血千裡。
若說大梁是史書裡最慘烈的一章,那麼李挽攝政,便是這慘烈的開端。
曾經,陸蔓每每觸及這個時代,總會悲痛於家國破碎、憤慨於奸佞險惡;
如今,她親身處於這世道之中,甚至成了罪魁禍首的枕邊人,心情隻可謂是更加沉重。
沉重之餘,又生出一腔求生般的孤勇。
當時,她天真的以為,她能清醒的預見未來,所以她能救大梁。
也隻有她,能救這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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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門而出的聲音拉回陸蔓的沉思。
早春涼意被屏風隔絕在外,裡間一片死寂,彌漫著一種詭異的燥熱。
陸蔓坐在妝台前,黃銅纏花銅鏡映照出身後的景象。
玄色袿襡鋪在喜床上,團花新被整整齊齊,上麵散落著瓜棗花生。想來,昨晚本該是個美妙的洞房花燭夜,隻可惜,床鋪被褥都冷冰冰的,她這副身體的原主,在新婚當夜就遭受了郎君的冷落。
不過,原主也不是好惹的。
陸蔓抬起左手,一指粗的傷口赫然橫亙在手腕內側,可見白骨。鮮血如注,順著桌沿湧下,腳邊純白地毯在血泊裡浸泡一整夜,每一根絨毛都鮮紅濡濕。
而這道致命傷口的始作俑者,陸蔓輕顛右手裡的匕首,看起來像是她自己。
割腕。
原主居然選擇在新婚當夜,這本該幸福美滿的時刻,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僅是這樣一想,陸蔓便感覺一陣強烈心悸襲來。
她不知道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不知道原主到底是自願,還是被被迫?
陸蔓捂著胸口抬頭。
黃銅鏡中的姑娘也像是大夢初醒,麵色驚懼未褪,鏡麵上殘留著呼出的團團熱氣。
白煙後,隱約露出一張青澀麵龐,烏眸粉唇,素衣素麵,一隻耳垂墜著粒珍珠,在頸畔輕晃。
約莫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沒想到是個烈性女子。
陸蔓擦了擦額角的細汗。
還沒來得及思考原主究竟經曆了怎樣的是非,方才被她嚇得尖叫著跑出去的丫鬟幼桃,已經帶人再次找了回來。
一急一緩兩道腳步聲,混雜著抽抽嗒嗒的啜泣,說話的聲音是聽不清楚的。
但陸蔓直覺,是李挽來了,是她那殺人魔夫君,來找她了。
陸蔓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和李挽碰麵,將將平複的一顆心再次提到嗓子眼。
一步一步、一聲一聲,心跳越來越快,割腕的匕首漸漸握緊在手中。
終於,來人頓步門外,“咯噠”一聲,門開了。
勁風拂起額發,帶進揶揄嗓音。
陸蔓第一次見到了李挽,而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
“沒死?”
縱觀全大梁、全天下、整個曆史長河,恐怕沒有哪位夫婿,會在大婚後的清晨、見到新婦的第一麵,如此輕蔑的說出“沒死”兩個字。
除非,這個人是害死原主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