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然後汪直便離了京都,去了南京。
他在南京不乾彆的,成天泡在皇帝賞賜給他的莊園裡,也不營建,反而對怎麼養桑種田興致勃勃,光著腳站在水裡跟佃戶學插秧。
言官們喧鬨了一陣,就對他這條他們眼中的落水狗興趣不大,直接更換新的目標開轟。
然後,在汪直二十三歲那一年,成華二十三年的正月,萬貴妃死了。六十歲,死在一場教訓宮女的氣急攻心。
汪直想回去奔喪,卻被內閣駁回:他一個降職的六品禦馬監太監,有什麼資格回京貴妃的喪?
合情合理,滿是惡意。
他目眥欲裂,在南京瘋狂地砸了一天的東西,最後是他收養的兩個小小的孩子跪在他腳邊,一人一邊拉住他,李氏緊緊抱住他,他才勉強安靜下來。
他滿手的血,向後一仰,昏倒在院中。
他沒有夢到萬貴妃。他沉沉醒來,環視四周,他想,我又再一次,沒有娘了。
這年八月,皇帝溘然長逝。
四十一歲,正當壯年的時候,並沒有什麼疾病,隻是在萬貴妃死後,他就跟身邊的人說,她走了,我也活不長了。
就像是證明這個預言一般,七個月後,迅速衰弱的皇帝,在禁城裡安詳而愉快地停止了呼吸。
太子繼位,改元弘治。
汪直終於被允準入京。
八月的天氣,滿城素白。像是落滿了早來的雪。他望著滿城縞素,心中有一股淡淡的荒謬感。
汪直入了城,去叩見梓宮,三拜九叩之後,他沒哭,站起身,習慣性地想要往東宮行去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不對,朱佑樘不在東宮了。
他已經是皇帝了。
他往乾清宮而去。
平行而論,他其實不怎麼常去乾清宮,皇帝基本都待在昭德宮,往那邊走去,滿目雪色,他居然陌生了起來。
過了宮門,他等人通報——現在已不是往年,他是宮裡最受寵的汪公公,可以隨意出入。他站在廊下,看著一群重孝的人喜氣洋洋。
他們都是東宮舊人,如今輪到他們入住宮掖,唯一能克製的,也就是自己不笑出聲來。
過了一會兒,有人傳他進去,他跨進乾清宮暖閣,朱佑樘正坐在案前,按著眉心。
他今年十七歲,剛立了皇後,身上一點兒少年氣都無,唯獨那股沉靜一成未變。
他聽到腳步聲,轉頭看去,剛麵露欣慰想要開口,汪直搶前一步,利落地跪倒在地,“爺爺!”
他這一聲宮內內侍喚皇帝慣常的稱呼喚出來,朱佑樘和他都愣了一下,朱佑樘伸手扶他起來的動作還在延續,但是顯然忘記自己想說啥了。
然後兩人互相看了對方一會兒,汪直沒掌住,笑出了聲。然後他笑著笑著,眼淚就落了下來。
現在他喚一聲“爺爺”,就給他塞糖塞乳餅,像他兄長多過像個父親的男人,卻再也不會應他了。
汪直忽然就感覺到不可抑製地悲慟——皇帝,疼愛他的皇帝,死了,真的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他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哭得站不穩,整個人癱在地上,朱佑樘被他也帶得半跪在地上,汪直死死攥著他胳膊,他一動不動,單手撐在地上,一手環著他,把他攬在懷裡,輕輕拍他的背——就像他小時候,汪直哄他一樣。
汪直哭得泣不成聲,不知過了多久,朱佑樘半邊身子都麻了,他才柔聲道:“你再哭,哭軟了我可抱不動你。”
汪直吸吸鼻子,拿帕子抹了把臉,通紅的眼睛瞪著他,“……你連你老婆都抱不動。”
“……我確實抱不動。”朱佑樘坦蕩承認。
汪直不說話了,他就看著他,朱佑樘也看他,片刻之後,兩人心有靈犀一般一起開口:
“……爺爺……”
“……哥哥……”
汪直:………………
朱佑樘:……………
然後兩人額頭抵著額頭,一起笑出了聲。
最後是汪直把半邊身子麻掉的新皇帝抱起來的。把朱佑樘放到榻上,兩人慢慢說著話。
朱佑樘跟他說,還想出去帶兵麼?
他溫柔的看著年輕的皇帝,想了想,搖搖頭。
朱佑樘微微驚訝,他知道,帶兵出征一直是汪直的夢想,他確實有才能,何況,他還這麼年輕。
汪直卻搖搖頭。他說:“遼東蒙古犁庭掃穴,小時候我答應你的,我都做到啦,現在蒙古不成氣候,就不要再給你添麻煩了。”
他握住皇帝麻掉的手,輕柔地按著,“為了我被罵,何必呢。”
說到這裡,他頓住,抬眼看他,“佑樘,我這一生,現在,隻有你了。”
如果是和他的皇帝比,他的夢想,毫不重要,“我就待在南京吧,我幫你看著南邊,我回來,麻煩太大了。”
皇帝張著嘴,想說什麼,卻沒有說。
最後,在汪直離開乾清宮的時候,他拉著他的手,對他說,哥哥,我會保護你的。
汪直低頭看他,摸了摸他的頭,點了點頭。
朱佑樘確實做到了。
他讓汪直待在南京,所有彈劾他的奏章留中不發。不抄家不下獄不解職不降俸,汪直在南京過得逍遙自在。
喝酒鬥牌養桑種田,和李氏拌嘴,養兩個小兔崽子。然後踱到書房關著門神神秘秘地寫東西,沒人知道他寫什麼,就知道他寫一陣,就往京都寄一包書信。
他在南京,這一次一住又是十一年。
他這一生,在南京的時間多於過在其他所有地方的時間。但是他卻不覺得這裡是他的家。
他的家啊,在遙遠的昭德宮,爺爺娘娘和他沉靜好看的小弟弟。
可那個家沒啦,再也回不去了。
他也不再意氣風發。父親和母親都不在了,他有什麼資格再去浪蕩?他要看好家,照顧好他的皇帝。
汪直在一夜之間,真正的長大了。
弘治十一年,像是有什麼莫測而危險的預感,朱佑樘詔令他進京,十一年後,他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皇帝。
接近而立之年的皇帝,看著像是他的兄長了。
依舊是那種不出挑,沉靜溫和的好看,他留宿乾清宮,見到了小太子,小太子生得好,虎頭虎腦莽撞地好,見了汪直就嚷嚷著要拜師,汪直回頭看朱佑樘說你兒子話本子看多了?
皇帝尷尬地把小兔崽子趕走,閂上門,轉頭看他,看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道,“你瘦了。”
“嗯,我快死了。”汪直平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