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樘沒有任何驚訝,他隻是用那雙宛若星河的眸子看著他。
二十三年一夢中,他的皇帝卻始終有一雙乾淨的眼睛。
過了一會兒,皇帝才慢慢地道:“我也活不久。”
汪直點點頭,異常的平靜。
皇帝又問,“怎麼?”
“帶兵留下的舊疾,在北邊傷著肺了,咳血。”他頓了頓,“你呢。”
“老毛病,一到冬天就幾乎起不來,但是事情那麼多,休息不了一天。”皇帝溫和地說,“我就希望能再撐幾年,至少等厚照再大一些,懂事了再死。”
汪直沉默了一會兒,他換了個話題,“我給你的東西,你看了麼?”
皇帝點頭,“看了,征河套的方案已經給到內閣了。”
“那征交趾的呢?”
“……操之過急。”皇帝垂眸看他,燭光暖融融的,皇帝蒼白麵孔也似乎有些一點兒血色,“大明現在做不到。留著吧,我的兒子,我兒子的兒子,總有機會拿著你留下的計劃,征討南疆。”
他一生的心血,最後寫成的征伐交趾的計劃被擱置,也並不生氣,他隻軒了軒眉,“……那我們倆活著的時候,是看不到了。”
“……哥哥,你知道我為什麼召你來麼?”
汪直搖頭,皇帝柔聲說,我覺得,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他不會告訴汪直,他做了一個夢。
他的夢裡,那個從小就保護他,把他抱在懷裡的人,重又回了少年的時候,被父親和萬貴妃牽著手,走入了昭德宮。
他有了強烈的預感,他知道,自己要失去汪直了。他不顧言官激烈反對,召他入京,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至少,看他最後一眼。
聽著他這麼說,汪直伸手,輕輕從他眼角抹了過去,皇帝怔了怔,卻看到麵前俊美如昔的男人笑道,還以為你又哭了呢?
他說,哎呀,你難過什麼,我不還沒死呢麼,我死了你再哭啊。
汪直忽地站起來,彎腰把皇帝一把抱起,皇帝慌得攬住他頸子,他猶有餘力在手裡把皇帝掂了掂,說你這十多年,真是白過的,居然還這麼輕。
就像他十七歲那年一樣。
著一晚加在一起早過六十的男人在乾清宮鎖起來的暖閣裡抵足而眠。
汪直跟他絮絮叨叨,說自己兩個小崽子,皇帝要好好照顧。
朱佑樘滿口答應,說我給他們五品官,不乾活兒!隻給你守墓,成麼?
汪直一聽挺美,忽然一轉念,不高興了起來,“嘿,他們老子出生入死打仗打到肺都壞了才六品官,憑什麼小兔崽子什麼都不乾就五品官啊!”
“就這麼著,當爹的莫這麼小氣。”
朱佑樘把他拉下來,頭枕在他胳膊上,過了一會兒,才問,“你……夫人呢?”
“你彆說,我老婆是最費我心神的。我跟她說,我覺得吧,我死了你改嫁是難了,你長這樣歲數也這麼大了,還是個太監老婆,不好改,但是我家產不少,你精明得緊,跟小崽子把家看住了,就養麵首得了,記得彆養和尚,我討厭禿子。”
“……然後呢?”
“我被她哭著捶了一頓,好疼啊。”他心有餘悸地搖搖頭。
朱佑樘笑出聲,最終沒有問出他最想問的那一句:那我呢?
怎麼問呢?他又是汪直的什麼呢?
然後他聽到頭頂上聲音落下來,“佑樘啊……”
“嗯?”
“我死了,你莫哭。”
“嗯。”
因為我死了,就不會再有人給你擦眼淚了。我舍不得。汪直想著,這句話卻終究沒有出口。
正如皇帝那個危險的預感。他確實沒有見到汪直最後一麵。
汪直留在京城的第五個月,他毫無預兆地,在一個良夜裡安靜的死去了。
最先發現的是他的妻子,婦人喚他起來,才發現仿佛睡著的丈夫停止了呼吸。
兩個時辰後,朱佑樘趕到。
侍衛把所有人趕走,他一個人穿著一身上朝的龍袍,坐在床沿,看著已經冰冷的男人。
他這一生見過數不清的死人。
安樂堂裡病死餓死渴死的,他的母親、他的父親、他早夭的女兒——
但是唯獨汪直,死的如此乾脆,毫不拖泥帶水,不麻煩任何人——簡直就像是他這個人的一生一樣。
他癡癡地望著汪直,心裡想,你等等我罷,哥哥,我也快死了。不過他一轉念,卻覺得自己想得不對。他不會等他的,汪直是要去昭德宮,和萬貴妃和父親做一家人的。
他輕輕握住那隻冰冷,開始僵硬的手,忽然想起,二十三年前,也是這樣的天氣,他那天穿著母親縫的麻裙去打水,忽然有陰影籠下來,他抬頭,就看到了俊美無比,清狂風發的少年。
他保護他,安慰他,給他愛和溫柔。
可他怎麼回報他的呢?他奪走他的理想,撕毀他的抱負,讓他鬱鬱而死。
皇帝輕柔的、絕望的,在心裡輕輕喚了一聲,哥哥,不用等我了,我不值得。
他想,汪直,對不起。
帝國的皇帝走了出去。
他敕封汪直兩名樣子汪鈺為錦衣衛鎮撫,汪璥為錦衣衛總旗,專司為汪直守墓。
他想,我答應你的事,多少也算做到了。給了兩個孩子官位,也沒有哭。
他眯著眼看向蔚藍的天空,心裡想,天光實在太亮了。
尾聲
汪直在死去的那晚,做了個夢。
他忽然變回十一二歲的少年,蹦蹦噠噠在昭德宮裡跑著,成化帝和萬貴妃也是他小時候的樣子,胖婦人插著腰,狠狠罵他,要他彆瘋跑了快回來!
他快活地應了一聲,正要過去,他忽然想起什麼,停了下來。
他大喊:爺爺,娘娘,你們走吧!我要等佑樘!
說完,他頭也不回,往乾清宮的方向跑了過去。
他得等著佑樘,那是個愛哭鬼,沒有他,可不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