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切驚了一下,他猛地站起來,聲音略高,為說這句話的人分辨:“主人不是——”
蝙蝠扇輕輕按在他肩上,鬼切立刻意識到自己失儀,急忙正坐,額頭抵上賴光淺遝之前光潔的板橋,卻不是先為失儀道歉,而是急急地道:“主人乃是為源氏的大義而奮鬥,豈能與祿蠹之輩淆同!”
大概是他憤憤的樣子意外的可愛,鬼切聽到頭頂上方的人輕笑了一聲,衣衫輕動,蝙蝠扇徐徐抵上他下頜,鬼切尖削下頜擱在烏黑扇柄上,源賴光半跪下來,和他平視,一頭銀發垂落,直至地麵,似是一泓月光蜿蜒流淌。
與所有其他貴族不同,賴光不喜歡戴烏帽子,甚至不喜歡束發,經常被族中那些恪守所謂貴族規矩,隻要起床就絕不脫下帽子的長者們訓斥,說堂堂請和源氏嫡流如此不修邊幅成何體統,然而鬼切曾聽過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暗地裡穢褻的低語:源賴光散發的風流姿態,猶勝處子初承雨露。
鬼切第一次聽到的瞬間,他並不懂那是什麼意思,隻是從語氣判斷絕不是什麼好話,便立刻拔刀,源氏重寶甫一出鞘,就被源賴光握住了手,一寸一寸,壓回了鞘中——賴光不在乎,他從來不在意彆人怎麼看他和怎麼想他。
此刻,他的主人笑吟吟地側頭看他,銀發蜿蜒,日光晴好,他這柄本來毫不識人間情愛的刀,不知怎的,無師自通,忽然就明了了當年那句穢言的意義。
——他本不應該明白的。
鬼切慌忙垂頭,奈何賴光的扇子支著他下頜,他隻好跪坐當地,聽著麵前的主人慢悠悠地道:“可是實際上說來,沒有區彆吧,想要升官、想要錢、想要美女,這是欲望;想要家族振興,天下太平,也一樣是欲望。欲望就是欲望,就本質而言,沒有高下。大義名分就更有意思了,如果是站在源氏敵人的角度看,公正是偽善、聰敏是狡詐、當機立斷是冷酷,不就是這樣麼?”
源賴光收回了扇子,他直起身,蝙蝠扇輕輕敲了敲自己的肩膀,望向遠處,那張清華俊美的麵孔帶了一種落拓的瀟灑意味,“如果硬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我的欲望,是浸透了彆人的血吧。”
鬼切仰頭看他,雙手攥著衣袖,欲言又止,賴光卻一笑,說,啊,我並不認為自己錯了,也不認為自己的欲望有問題,我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罷了。
他這麼說的時候,場下蹴鞠分出了勝負,勝利的一組氣喘籲籲地站在廊下仰頭看他,賴光向他們走去,結束了這場對話。
而那已經是很久很久,六百年前的事情了。
這在這刹那,鬼切忽然意識到,這橫亙在他和源賴光之間,六百年的光陰,即便對壽命極長的大妖而言,也已經太長太長了。
他無論是作為妖、還是作為付喪神的一生,都幾乎隻想著源賴光。
想保護他。
想殺了他。
鬼切從空中落下,進了麵前這座叫安土的城池。
這個時代的城池和平安京截然不同,貴人居住在堅固的堡壘裡,商人們則聚集在城下,居住在名為町的區域。
町裡極是繁華,市集喧雜,人聲盈沸,處處都透著一種野蠻蓬勃的生命力,與之相比,他曾真正生活的時代,那扇後掩麵,無聲拂花的優雅宮廷,就仿佛是沉入琥珀的一朵花,靜謐而栩栩如生。
鬼切在安土城內外逛了幾圈,直接抓了天守閣裡不成氣候,日常也就嚇唬嚇唬侍女的小妖來問詢,在對方哆哆嗦嗦的話裡,大概了解了一下這個時代的情況,便落下來,尋著賴光的氣息,到了一間茶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