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傍晚時分,甫一進去,撲麵而來的脂粉香氣和樂舞調笑就讓鬼切知道,這可不是個普通喝茶的地方。他幻化的姿態恰恰和在貴人身側服侍,名為小姓的下仆一樣,茶屋的侍者熱情地迎了他進去。
安土城宵禁,茶屋裡卻幾乎座無虛席,裡麵都是些壯年男子,衣著華麗,有武士也有富裕的町人,看樣子這些人大抵是打算在這裡找一夜的樂子了。
他尋到賴光的時候,他正在一間半掩的格子間裡彈著琵琶,頭上帶著個小巧的鬥笠,上麵綴著灰色的土布,擋住麵孔,一身琵琶法師的樸素裝束,彈的是《鳥邊山》,擱在架上的油燈照亮方圓尺域,映著兩三個梳著唐輪髻,穿著小袖,手持紙扇的遊女輕歌曼舞,舞著舞著,邊嬌笑偎入麵前恩客的懷裡,調笑稠稠,又慢慢弱下去,細弱的喘息一點點蔓延,而琵琶的聲音也從弱終至於無,賴光悄然無聲地從格屋裡退了出來,摸索著無聲拉上了格柵門。
鬼切對侍人道,我要這個琵琶法師。
侍人會意,將鬼切引入了一間僻靜的小格間,鬼切隨手甩了枚從天守閣小妖那裡弄來的甲州金給侍人,侍人立刻眉開眼笑地為他奉上了幾碟精致的點心。
天目釉的瀨戶燒碟子裡放著豆包、糖炒甘栗和用山椒嫩芽、豆腐、山芋做的田樂小吃,搭配加了白砂糖的味增蘸料。
鬼切拈了顆栗子。在他還是付喪神的時候,甘栗可是稀罕物,他也隻吃過一次,是某次源賴光入宮的時候,關白道長所賜下的,賴光特意袖出來,分給源氏那群繞著他轉的子侄,他當時跪坐在禦簾內,看著賴光掀簾而入,走到他跟前,他剛要向賴光行禮,就被男人托著下頜,塞了一顆甘栗到嘴裡。
那是他吃過,最甜的東西。
他把拈著的那顆甘栗扔進嘴裡,隻覺得一股寡淡的甜味。
不好吃。
鬼切嫌棄地皺眉,而就在此時,格柵被拉開,被他指名的琵琶法師膝行而入,雙手伏在地上向他行禮後坐直身體,將琵琶橫在膝蓋上,道:“三代賴光,不知大人想聽什麼。”
這是賴光第一次向他低頭。
鬼切胸中湧起一股極其微妙的複雜情感,過了一會兒才道:“……撿你擅長的唱吧。”
聽到他開口的瞬間,賴光頓了頓,顯是聽出了他的聲音,但他不為所動,隻恭敬地答了聲是,試了一下弦。
撥子劃過琴弦的聲音異常清越,錚的一聲,鬼切恍惚想起,他們源家的人,似乎都在舞樂方麵天賦奇高。
源博雅擅長雅樂,源賴光雖然也通樂理,最精擅的卻是舞蹈。
鬼切看過他的舞蹈。
下襲描繪海波冉冉,身上萌黃色的小忌衣上浮織著色澤豔麗的千鳥紋路,腰間是螺鈿太刀,源賴光於宮院之中和源博雅在春櫻之下起舞,月光如水,風無聲而至,翩落的櫻花仿佛是被吹皺的月色漾出的漣漪。
一曲舞罷,鴉雀無聲,能聽到的,隻有櫻瓣落地的聲音,過了片刻,潮水一般的讚美轟然而至,從天皇到大臣們,紛紛賞賜,於是鬼切就看到他的主人披著滿肩五光十色華麗繽紛的女衣從殿前退下,越過春櫻無限、越過那些意欲攀談的權貴、越過那些宮中命婦們為了吸引他的注意,特意自禦簾下迤邐而出的華麗衣袖、越過那一切,向他而來。
他踏花而至,一身華美的小忌衣,肩上蘇芳色、柳色、櫻色的女衣流光溢彩,像是這世界上所有的花,都在賴光的肩上倏忽盛開。
然而那些花中最為凜然,雪白的那朵龍膽,被他親手斬斷了。
“……”那些久遠的過去慢慢褪去,鬼切睜開眼,正聽到琵琶法師清潤嗓音唱到最後一段。
“……數罷六響剩一響,聽罷第六響,今生便埋葬。寂滅為樂,鐘聲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