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葉(完) 他摸到鬼切額頭上赤紅色……(2 / 2)

賴光笑了起來,他說,是啊。銀發的青年仰頭吐出一口氣,他說,我都忘記了,我有多長時間沒在彆人麵前睜開過眼睛了。

說完,他晃晃頭,小聲說暈,想要起來歇一歇,鬼切皺眉:隻有一塊裘皮,又不能沾濕,他想了想,起身離開溫泉,妖力一點一點釋放,虛空裡結出了冰冷的雪白火焰。

白發赤角的大妖霧一樣消散,白火炸出細弱的劈啪聲,凝出了鬼切的妖相——一隻巨大雪白的赤角獅子。

雪焰溶溶,赤瞳鎏金。

那不應存在於現世的巨大妖獸安靜地在岸邊伏下,細白如絲的毛尖不時漾出幾縷雪白的火焰,輕微的炸一聲,便在空氣中消散。

鬼切伸頭,輕銜著琵琶法師的手臂,引他上了岸,賴光小心翼翼地挪上去,還未來得及感覺到冷,便身子一斜,陷在了白獅子虛軟的毛皮裡。

他像是落入了一團溫暖的雲裡,又像是一眼絲縷紡就的溫泉,巨大的妖獸團身而上,雪白的頭顱枕在自己的後爪上,人類被完全裹在野獸的懷抱中,賴光覺得新奇不已,帶著一點天真,輕輕摸索鬼切的妖相。

他摸到鬼切額頭上赤紅色的角,又摸到他濕漉漉的鼻子,鬼切噴了口氣,尾巴慵懶地輕輕拍了拍地麵,尾稍略略浸到了水,激起一點無聲漣漪。

“你真暖和。”賴光把臉埋在鬼切的毛裡,孩子氣地把妖獸巨大的爪子抱在懷裡,麵孔蹭著他粗糙的肉墊,妖獸嗓子裡咕嚕出了一串低沉的喉音顫動。

青年把自己又往他的毛裡縮了縮,隻露出半張臉在外頭,鬼切把他團得又緊了一點,妖獸能感覺到身體上人類全心全意放過來的重量,和,他□□的肌膚拂過他纖長毛發的微妙觸感。

人類說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呼吸慢慢勻長,夕陽落日,橙紅色的餘暉覆蓋上積雪的山巔,現出一種瑰麗的色澤,而賴光,在他的懷中睡著了。

這是相隔六百年,他所仰慕他所憎恨的那個人,再度在他懷中沉睡。

六百年前的那個夏日,賴光也曾在滿院雪白龍膽之內,於他懷中沉沉睡去。

也曾夢枕君袖裾。

他彼時隻想他的主君可以在他懷中這樣安睡,一生一世,天荒地老。

而此時,他想做什麼呢?

化為妖相的鬼切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他心底那股一直翻湧的焦躁在瞬間平複,隻餘下荒涼一般的安寧。

他做了一個決定。

春天的時候,賴光身上的傷全部痊愈了。

當第一枝櫻花初綻花苞的時候,賴光已經能把小弓彈得似模似樣,頗有曲調。

而鬼切卻越來越沉默。他幾乎不再和賴光說話,隻是一直在思索什麼一樣。

他喜歡隔著一點距離,看著賴光,長長久久地凝視,仿佛看著他就心滿意足。

那是一個春日午後,天氣格外的好,琵琶法師身上披著一襲昔年源賴光穿過的外袍,白皙修長,執著象牙撥子的手從白綾浮織著亂柳紋路的披衣裡伸出來,在燦爛陽光下,仿佛溫潤的玉石一般。

鬼切無聲地從板橋另一側走來,站在他麵前。

賴光略抬了頭,小弓擱在膝蓋上,他說,你做好決定了嗎?

“……啊……”鬼切沒有坐下,他無意義地應了一聲,然後說,是。

然後他問,你怎麼知道?

琵琶法師側了一下頭,道,我就是知道啊,因為我一直想著你的事情,所以……他笑了笑,“你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然後,終於做了決定……跟我有關對嗎?”

鬼切說,是。

賴光點點頭,低語道,那就好,隨即調整了一下坐姿,素白色的手按著小弓的弦,道,“你想聽什麼?”

“你唱的都好。”

賴光點頭,試了試弦,唱了支《高砂》,然後隨心所欲,撿著自己喜歡的唱,最後,當他唱到“安得年華如輪轉,宿昔之日今再來”的時候,盲眼的琵琶法師聽到了長刀出鞘的聲音。

日影斑駁,草木浮香。

琵琶法師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是,鬼切,彆哭啊。

不知怎的,也不知為何,賴光隻想說這句話,隻想告訴斬殺他的大妖,你彆哭,不要難過。

我因你而死,也從未怨懟與憎恨。

多田院的鐘聲無人自鳴,聲震雲霄,這是本能寺之變之前發生的故事,與改變了國家曆史的一役相比,一個琵琶法師的生死,自然不足一提。

“源賴光,這是我第四次殺你。”春風之中,白發赤角的惡鬼說道,他頓了頓,無聲呢喃,“源賴光,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