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帶來這裡之後要做什麼,他完全的茫然。
鬼切隻是順應本能地帶走了賴光,但是之後呢?鬼切不知道。他甚至於不知道為什麼要帶賴光來這裡。
他如果要殺了賴光,為什麼要帶他來?而且除了殺掉他,他還能有什麼目的?
鬼切不知道。
和鬼切相比,這段彆院的日子,賴光過得異常寧靜,他帶到彆院唯二的東西是他的琵琶和一把新買的,叫小弓的樂器,據說是來自唐土,從琉球傳入,音色清幽質樸。賴光很喜歡,經常在板橋上拿琵琶的撥子撥弄,斷斷續續並不成調,卻格外幽遠,襯著清風朗月,彆有一番淒幽之美。
一日天氣暖和,又難得無風,琵琶法師卷起禦簾,推開妻戶,靠著廊柱坐在板橋旁,鬼切從對屋走過來。
在彆院裡左右無人,賴光從不束發,他的頭發本就長,又生得快,現下他坐在板橋上,長發已經堪堪碰到地板。
鬼切看到他頭頂發色有異,本以為是落花,俯下身去細看,才發現賴光發根已長出了一段銀白色的新發。
大妖掬起他一握長發,涼而柔滑,如同一把潤了水的散絲,“……染過?”
“銀白色的頭發會被當成妖怪的。”琵琶法師把玩著手裡的琵琶撥子,象牙在陽光下顯出溫潤的微黃,襯得指尖顏色越發的白。
鬼切就著俯身的姿勢扳過他的臉,仔細看著,另外一手虛虛劃過他的眼睫,“你的眼睛……”
“確實是瞎的,隻是顏色不大對。”賴光坦然道,徐徐睜開。
朱紅色的,像是凝結了血和火,卻異常安靜而寧遠的眸子,映出了鬼切的麵孔。
白發,血瞳,朱角。
鬼切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鬼相和賴光有多相似。
他慢慢收回手,眼睛卻貪婪地盯著那雙朱玉色的眼睛,直到琵琶法師闔上眼,依舊沒有移開視線。
琵琶法師道,你要是想看,我洗了就好。
鬼切就著俯身的姿勢,撿起旁邊一襲裘衣把他包了起來,抱在懷中,他說,我帶你去。
他現在就想看,看銀發紅眸,他記憶中的源賴光。
距離彆院很遠的後山有口溫泉,源賴光很喜歡那裡,他經常會備上小食和酒,也不乘他慣常代步的紙鶴,就這麼和鬼切慢悠悠一步一步從彆院走上去,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從下午泡到傍晚,依著池壁品儘一提濁酒,再慢慢走回來,踏破月影搖搖,星光碎碎。
鬼切這次抱著賴光過去,直掠而過,片刻就到了。溫泉還是老樣子,泉水略有渾濁,蒸汽皚皚,把周圍一片亂石池壁蒸騰得濕漉漉的,沒有一片殘雪。
鬼切選了塊溫暖的石頭把他放下,賴光小心翼翼地伸腳下去,適應了一會兒,從裘皮裡鑽出來,脫下身上的褻衣,落入池中。
賴光燙得一個激靈,鬼切引他走到溫泉的排水口旁邊,一個天然石凳上坐下,賴光一手挽了滿把的烏絲,一手從褻衣裡摸出裝著皂角液的瓷瓶,片刻功夫,隨著染發的黑水流出溫泉,琵琶法師也終於恢複了原來的發色。
發如山雪,色若泠月。
水汽蒸騰之間,賴光慢慢張開眼,翡色的眸子看向他的方向。
鬼切也站在水中,他輕觸上賴光眼下的傷痕,對方握住了他的手,露出一個淡然笑意,“這是我師父燙的傷口。”
那是他還小的時候,亂世災年,父親去世得早,孤兒寡母日子過不下去,母親湊齊家裡最後一點值錢的東西,換成乾飯團,送他去師父那裡學藝。
師父收下他,對他母親說,這孩子頭發可以染,不睜眼睛或者乾脆縛上個布條也成,就算真被人看到了,推是眼疾也說得過去,但是這張臉……
他當時端坐在母親身側,聽出師父語氣中的為難。
師父說,這孩子生得太好了,又是異相,這麼亂的世道,他可怎麼辦。
他聽到母親嚶嚶地哭著,最後師父說,要不,就毀了吧。
母親哭得大聲起來,抽泣著說不要,他拉住母親的袖子,拍她的背,小小年紀的孩子背脊挺直,脆生生地對師父說,一切都聽師父的。
於是他的麵孔上就留下了一輩子的傷痕。
然而就算這樣,還是給他惹麻煩,被迫在大雪連天的冬季,從西國逃出來。
他說,我本打算這次徹底毀了這張臉的。
鬼切沒說話,他隻是看著他,一遍一遍撫摸過賴光的傷痕,過了片刻,他才道,無論你怎麼樣,你都是你。
這點從未改變,他麵前這個男人,即便變成一枝花,都是花色雪白,高潔不群,六百年來,源賴光一直是源賴光。
他所傾慕的、他所愛戴的、他所憎恨的、他所……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