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養你有什麼用!我養你還不如養一條狗!”徐盛把凳子高高舉在空中,咆哮著朝著女兒衝過去。
一堆人上前拚命奪下了徐盛手裡的凳子,反倒是忽略了坐了地上的徐佳佳。旁觀他人的喧囂,其實是最適合排除感情因素,冷靜思考的。徐佳佳相信,徐盛的本意並不是要殺死徐佳佳,他隻是想在眾人麵前證明,他是一個高尚無私的人,他對英雄女兒的重視程度,遠遠超過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徐佳佳的額頭上留下了一道疤痕,有些破相的意思。成年之後,不斷有人建議做個修複的小手術。她拒絕了。
人的生命到底是為了自己的內心而活,還是為了彆人的眼光彆人的期許而活?這個問題太過沉重,徐佳佳沒有勇氣麵對。但是,徐盛的一記耳光,徐佳佳的大腦裡,出現了另外一個全新的世界。不不不,這個說法不對,應該說,世界還是世界那個世界,但是,徐佳佳的世界發生了變化:乞討的乞丐不再是可憐人,有可能是懶惰者或是小偷;摔倒的老人不再是不小心,而是不懷好意思的騙子。有人說,這叫惡毒,也有人說,這叫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
是的,角度,世上最可怕的存在之一。一千個莎士比亞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件再小的事也有一千個不同的觀點,善良的,惡毒的,寬容的,偏激的。以徐佳佳為例,挨打之前,她看到的是楊敏的優點和悲慘,世人的慈悲和善良;挨打之後,同樣的楊敏同樣的事情,她更多的看到楊敏的缺點和特權,自身的悲慘和不公平。
例如:學校的老師對徐佳佳都很友善,但是,他們最常問的問題是:“徐佳佳,楊敏最近還好吧。”鎮上的人對徐佳佳很熱情,總是笑臉相迎,但是,他們也隻會說一句話:“徐佳佳,你跟楊敏是好朋友啊。唉,楊敏真是可憐。”袁小宜做了幾道好菜正要端上桌,聽說楊敏不回家吃飯,立刻把飯菜放進了冰箱。“等楊敏回來一起吃吧。”袁小宜解釋說。
每年春天,徐盛都提醒袁小宜,不要忘記楊敏的生日,不要忘記給楊敏準備生日禮物。輪到徐佳佳時,徐盛會說,“小孩子家家,過什麼生日,也不怕折了福。”
思想不受控製地進駐了徐佳佳的大腦,她的父母,不再是她的父母,正在成為楊敏的父母。
孩子們會用什麼樣的方式挽回父母的愛?乞求嗎?不,那是不屬於孩童的心計。付出嗎?不,孩子們從小就被教育著,父母之愛,是天經地義的,是隻有付出不要求回報的。
徐佳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她驚慌失措,她無所適從,她采取最糟糕的方式:逆反。
孩子們心裡都有一種固執:醜陋,不完美,不光彩等等都不過是外人的眼光,父母眼裡,孩子總是最特殊最重要的那一個。好吧,徐佳佳也能接受一些現實了,楊敏是特殊的那一個,假如,假如沒有楊敏,在父親和母親看不到楊敏的角落裡,她是父母唯一的女兒,唯一的愛。
徐佳佳想了很多辦法,做了很多可笑的事,她說甜言蜜語哄父母開心,不再幫楊敏補習功課,放學了找各種理由呆在學校,在飯桌上搶占更加靠近父母的位置。
徐盛的筷子,準確地繞過徐佳佳,把兩隻雞腿都夾進了楊敏的碗裡。
雞有兩隻腿,徐佳佳希望的隻是其中一隻。她覺得自己的要求完全合理。
“爸爸!”徐佳佳喊了一聲。
徐盛看也不看女兒一眼,“阿敏啊,最近功課很累吧。”
“是啊,數學越來越難了。”
“佳佳,吃完飯後你跟阿敏講講。”
“我要做作業,沒時間。”徐佳佳還在惦記著那隻雞腿,生硬地拒絕了父親的提議。
“沒時間,沒時間你怎麼不早點回家。”毫無預兆,徐盛把一杯酒潑在了徐佳佳的臉上。酒水滲進了眼睛,火辣辣的痛。
“我要做作業,沒時間。”徐佳佳固執地重複著。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固執,她隻是單純地覺得,她的固執很重要。
一聲巨響,徐佳佳連人帶椅子被踢倒在地。她抬起頭,看著徐盛,看著她的父親。她很害怕,害怕父親會打死她。但是,心裡有一個聲音一次又一次提醒她:彆怕,他是你的父親。堅持,再堅持一會兒,一分鐘,不,三十秒,十秒,他就會意識到,他正在毆打的,是他疼愛過的親生女兒。源自本能的父女之愛,終究會戰勝外來者。
這是徐佳佳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分鐘,也許是十分鐘,她的記憶開始模糊,記不清到底是隻有一分鐘,還是無數個十分鐘。但是她記得很清楚,耳光,拳頭,還有腳踢,象雨點一樣擊打在她身上。她被迫跪在地上抬不起頭來,她憎恨跪著,尤其還是當著楊敏的麵。她努力想要站起來,一次又一次,她獲得的是更多的毆打。
“我要死了,我要被我的父親打死了。”她對自己說。
“我該怎麼辦?求饒嗎?承認錯誤嗎?”
“不不不,我沒做錯任何事!”
“不不不,我不能輸給楊敏。”
“為什麼!你是我的父親,我的,我的,為什麼?”
一種叫做恨的情緒在心靈深處瘋長。
“彆打了,彆打了,你會打死她的。求求你,彆打了。”一個身影撲到她身上。大聲地哭喊著。
母親,是母親不顧一切地來保護她了。
徐佳佳哭了,她的人生還是有希望的。但是,很快,徐佳佳失望了,並且一步步發展到絕望。
徐盛的暴力仿佛開閘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心理壓力使得他睡眠嚴重不足,從醉酒到酗酒讓他的控製力形同虛設,他會因為一些很細微的事件嗬斥妻子女兒。一次是因為袁小宜把楊敏最愛吃的雞蛋燉老了。還有一次是因為徐佳佳看電視的聲音太大,影響了他的睡眠,還有一次是他覺得徐佳佳的頭發太長了......伴隨著嗬斥的,是沒有任何預兆的毆打,因為甩耳光惹來了鄰居們的閒話,徐盛很快進化到用拳頭打用腳踢,踢打那些衣服能遮住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反抗吧!為什麼不反抗呢?所有暴力行為的旁觀者都會慷慨激昂,都會異口同聲。
真的那麼容易嗎?
徐佳佳想過辦法試圖保護自己。首先,她哭泣,對著母親哭泣,趁著徐盛不在家的時候,衝著母親嘶吼,“為什麼,為什麼你不保護我,我是你親生女兒!”
袁小宜唯一能做的是道歉,不停地道歉。“佳佳,你父親他,有病,以後你儘量離你父親遠點,實在躲不開,你就躲在楊敏的後麵。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打楊敏的。”這一次,在徐盛的認識上,袁小宜進步了,從心情不好到有病,但是,有什麼用呢?對於解決問題沒有任何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