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略(2 / 2)

一念慈悲 文雨 5241 字 8個月前

徐佳佳斬釘截鐵地說:“不,我不會再忍耐下去,他再打我,我就去公安局告他,是的,去公安局告他,告得他去坐牢!”

徐佳佳在公安局的門口徘徊了整整一天,還是沒能進去。那一天,她想得很多,多得她都記不起來了,總結起來卻是很簡單,徐盛是父親,生她養她,給過她無數快樂和幸福的父親。

一位警察在她身邊停下來,看了她幾眼,認出了她。“你姓徐吧,對,徐盛,開公交車的司機徐盛,徐盛的女兒。”

徐佳佳心裡升起一線希望。她已經不想控告父親了,她隻想一個強有力的人,例如眼前的警察,跟徐盛好好談談,讓他改正錯誤。“是啊,我是徐盛的女兒,我叫徐佳佳。”

“你父親還好吧?”警察熱情地說,“聽說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照顧楊曙忠的妻子和女兒,唉——不容易啊。一般人哪裡做得到。對了,你怎麼在這裡,有事嗎?”

“沒事沒事,我在這裡等人。”徐佳佳飛一樣的逃跑了。

弱小的徐佳佳和強壯的徐盛,徐佳佳反抗的力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於是,另一件更讓人沮喪的事情浮現出來,徐盛已經成為了人們眼中的好人。善良的人們,從來不相信,好人會做壞事。當然,他們也固執地認為,壞人肯定不會做好事。不知不覺,人類的道德目標發生了偏差,人們不再執著於到底是做好事還是做壞事,而是努力做一個好人,一個人人心目中認可的好人。

徐佳佳慢慢適應了徐盛的暴力,她從震驚到反抗到無力反抗到習慣麻木,她學會了保護自己。她在網吧偷偷上網,到圖書館借閱圖書,尋找挨打如何讓疼痛減輕,尋找挨打如何減輕傷害,避開致命部位。她學會了掩飾,學會了說謊,學會了沉默,直到——她在母親身上發現同樣的傷口。

徐盛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毆打虐待袁小宜的?一直是徐佳佳心裡的未解之謎,隻能從一些從前忽略的細節中探尋蛛絲馬跡。也許,更久之前,遠在楊曙忠還活著的時候。

徐佳佳懷疑楊曙忠是知情者之一。印象中有一次,她提前回家,看到徐盛抱頭縮在牆角,李蘭在客廳安慰神情奇特的母親。徐佳佳記得那表情,痛苦而羞愧,仿佛一件極度不體麵的事情。楊曙忠一巴掌把徐盛推倒在地,“混蛋!袁小宜是老婆,不是外麵的阿貓阿狗,阿貓阿狗也不能象你這樣!”

徐佳佳聽不懂楊曙忠的話,隻看到了他的動作,第一時間衝上前去,抱住楊曙忠的腿,“不許打我爸爸!”

楊曙忠一愣,笑得很是尷尬。“乾爹跟你爸爸鬨著玩的。”

楊曙忠的死,釋放出了兩個完全不同的徐盛。一個富於正義感,主動照顧孤兒寡母,接受世人稱讚的徐盛,另一個對現實不滿,無力改變,隻得向力量更為弱小的女人,孩子發泄心中的痛苦的徐盛。前一個徐盛讓楊敏置身於天堂,後一個徐盛讓徐佳佳和袁小宜陷入地獄。

發現袁小宜身上的傷痕,緣於一個偶然。徐佳佳急於上洗手間,沒有敲門就衝進了洗手間。袁小宜正在洗澡,驚恐地轉過身來,看清楚是徐佳佳,連忙用衣服遮擋住身體,“怎麼進來也不說一聲。”

徐佳佳看清了母親□□上的傷疤,她沒看錯,香煙,隻有點燃的香煙才能燙出那樣的傷疤。那一天,離徐佳佳十四歲的生日,還有一個月。

徐佳佳無數次總結自己失敗的原因,原因隻有一個,她不是一個壞人,至少,不是一個合格的壞人。

徐佳佳下定了決心,做一個壞人,做壞人能夠不挨打,做壞人能夠保護母親。

怎麼樣才能做一個壞人呢?徐佳佳所能想到的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毀滅生命。作為耗費了成千上萬年進化到食物鏈頂端的人類,徐佳佳毀滅過很多生命。她打蚊子,“啪”地一聲,看到手掌心蚊子的屍體和人類的鮮血,她興奮不已。她踩蟑螂,動作靈敏,窮追不舍,直到把蟑螂踩成肉醬為止。她剖魚,把魚從水裡撈上來,水是冷的,魚的身體也是冷的。小魚從肚上劃上一刀,大魚從背上下刀,剖成兩半。她殺過鱔魚,用根釘子紮住鱔魚的腦袋,用鋒利的小刀快速剖開鱔魚的身體,把骨頭剔出來。她還在菜市場看人殺過青蛙。每隻青蛙被殺的時候,都會發出低低的聲音,輕而短,象是嬰兒半夜醒來,剛剛哭出第一聲,就被母親的□□堵住了嘴。

徐佳佳從學校實驗室裡偷了一隻小兔子,一個人躲在樓頂。她點燃了一支香煙,煙熏得她流淚不止,眼睛紅得象兔子。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拿著正在燃燒的煙頭,朝著小兔子身上按下去。這個動作,她在大腦裡預演了無數次,已經有了一次成功的把握。但是,真正實施的時候,冒出了無數的意料之外。先是兔子不停地掙紮,強有力地踢了她一腳;然後是兔子逃跑成功,去追兔子的時候煙又熄了。好不容易煙點燃了,她的手感受到兔子的體溫,和人類一樣溫暖,摸到了兔子的心跳,和人類一樣在跳動,就這樣她喪失所有的力氣。她扔掉煙頭,抱著兔子大哭了一場,她的眼睛比兔子還紅,作為內心愧疚的補償,順手偷來鄰居家的青菜當作兔子的零嘴。

小兔子肥得跑不動的同時,徐佳佳已經能夠熟練地模仿電視上壞女人們抽煙的姿勢。

徐佳佳總結失敗的原因,兔子是一種可愛的動物,兔子沒有傷害過她。所以,她不需要兔子,她需要不那麼可愛,傷害過她的生物。

徐佳佳想到了楊敏。

為了讓自己的行為更精密一些,徐佳佳拿出一張紙,列舉了所有楊敏傷害過她事件,借過鉛筆沒還,偷穿她洗乾淨的校服這些都小事,徐盛毆打她,楊敏袖手旁觀的大事。徐佳佳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大事上麵。

她不明白,她怎麼也想不明白,如此嚴重的毆打麵前,作為朋友,楊敏怎麼能保持沉默呢?

徐佳佳還是個孩子,沒有學會當麵質問,使人難堪。

她選擇了迂回的方式。“楊敏,如果我們兩一起遇上打劫的,你會幫我嗎?”

“會!”楊敏毫不猶豫地說,“我會象我爸爸一樣衝上去,抱住劫匪。”

“你知道嗎?高二有個女生在宿舍裡被人打了。”

“她們就是欺負她沒有朋友,放心,我們是好朋友,我怎麼也會保護你的。”

“如果欺負我的人是我爸爸,你也會保護我嗎?楊敏。”

楊敏沉默了很久,輕聲而堅決地回答,“不,我不會。”

這不是徐佳佳期待的答案。

你是我的朋友,如果你還有良心,你應該幫助我!這是徐佳佳內心最強烈的呐喊。

“徐佳佳,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騙你。乾爹的愛,對我很重要。我不會做任何讓他不高興的事。”

“即便他把我打成這樣!”憤怒之下,徐佳佳脫光了衣服。

少女尚未發育成熟的軀體上,滿是猙獰的傷痕,美麗和醜陋,仿佛一個明明高明的畫手,畫出了最拙劣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