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略(2 / 2)

一念慈悲 文雨 4786 字 8個月前

什麼樣的人會無緣無故傷害陌生人?懦弱悲慘無用的可憐蟲,隻有這種人,自身的存在價值已經沒有,沒有挑戰強者的勇氣,隻能在弱小者身上尋找存在感。徐佳佳興奮地探尋著唐家明的秘密,完全忘卻了唐家明想要傷害的是她自己。她迫切地想要證明,唐家明活得比她更悲慘。對於徐佳佳來說,釋放悲傷最好的方式,既不是物質上的幫助,也不是精神上的鼓勵,而是知道這個人另一個更加悲慘,更加需要幫助的故事。

人類的思想是這世上最醜陋的存在,沒有之一,以至於人類自己為了自保,不得不製訂法律,宣布思想無罪。

徐佳佳在學校碰到了唐家明的母親唐學華。唐學華是來給兒子送換洗衣服的。她低著頭走路,看見有人走近,遠遠地就開始讓路。說話前先小心看一看對方臉上的表情,對方隻要稍稍表露出不高興的意圖,她就臉色蒼白,她的手在發抖,是一種隨時都會抬起來抱住腦袋的防禦姿態。

很殘忍,徐佳佳想過就此收手,但是,唐家明在對楊敏微笑。

那是最後一堂體育課時間,一群女生在打籃球,球飛過圍牆,一群外來的年輕人在起哄。女生們誰也不願意站出來,隻有楊敏,心甘情願地當出頭鳥。她急於討好她的同學們,修複岌岌可危的同學關係。她壯著膽子跑過去,問他們是否可以把籃球還回來。

徐佳佳冷眼瞧著。楊敏的性格遺傳她的母親李蘭,羞澀而內向,打小最愛做的事情就是躲在她身後當膽小的小妹妹。永遠永遠,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過重要,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不僅自轉還公轉。看吧,徐佳佳不在身邊,膽小內向的楊敏就勇敢地站出來了。

年輕人在起哄,逼著楊敏喊哥哥才肯把球還回來。楊敏臉漲得通紅,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路過的唐家明恰到好處地扮演了英雄的角色,從年輕人手裡把籃球要了回來。

作為觀眾的徐佳佳非常不滿意。外來的年輕人不是壞人,不過是荷爾蒙作怪,討點嘴裡的便宜。楊敏的應對才是重點,本來可以自己解決的小事,非要等待白馬英雄的解救。唐家明的微笑尤其刺目刺心。

徐佳佳走到唐家明身邊,模仿著唐家明的樣子,小聲地,帶著十足惡意的幸災樂禍,“我知道你的秘密。”

唐家明臉色大變,推著徐佳佳到了僻靜處。

徐佳佳根本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楊敏。果然,站在遠方的楊敏臉色變得很難看。

“你想做什麼?”

“我想做什麼?”徐佳佳冷笑,“應該問你打算怎麼做才對?你媽媽被被人打,被最親的家人虐待,你這個做兒子到底知道不知道?”她殘忍地笑了,“說不定,這個虐待的人,就是你,人人眼裡的好兒子。”

唐家明愣住了,半天才說出話來,“你怎麼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徐佳佳本想得意,但湧上心頭的無窮無儘的悲傷。

隻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才能看得懂那些悲傷。

“你被誰打了,你父親,還是你母親?”唐家明仔細打量著徐佳佳的身體,從頭到腳。

他的手指插進她的頭發,摸索到隱藏在裡麵的傷口。他拉起她的長袖,胳膊上是煙燙過的疤痕,他蹲下身來,卷起她的褲腿,膝蓋腫成紫黑色。當他試圖解開她胸前的鈕扣時,她猛地過神來。

“唐家明,你神經病啊你!”

她用力把他推開。他沒有防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模樣滑稽可笑。徐佳佳笑了,好吧,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確實是件奇怪的事,但是,她忍不住,還是笑了出來。

因為一個笑容,唐家明愛上了徐佳佳。那一年徐佳佳隻有十五歲。唐家明十八歲。沒有人,包括他們自己也沒想到,愛情來得如此莫名其妙。

“我錯了,徐佳佳,你是好姑娘。現在相信你是真的想自殺,徐佳佳,你不一樣,你跟他們不一樣,那些因為一次考試沒考好,一部手機被沒收,一次戀愛失敗就自殺的膽小鬼不一樣。我從來不會同情那些人,因為今天可是一部手機,明天就有可能是一場考試,活在世上,隨時隨地都會有比一部手機,一件衣服,一場考試更大的困難攔在麵前。徐佳佳,你不一樣,你是真的找不到出路,活不下去了。你的痛苦,遠遠超過一部手機,一場考試。我看得出來,你努力過,非常非常努力過,並且正是因為那些努力,越發讓你感到無能為力。我知道那種感受。恐懼,時時刻刻無所不在的恐懼纏繞著你,你提心吊膽,小心翼翼,擔心自己做錯事卻總是在做錯事。事實上,你沒有錯,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你反抗過,但是你的力量太過弱小,你尋求過幫助,但是你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你。你想過逃離,但是世界之大,你無處可去。這一切,都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你居然還有感情,你對傷害你的人還有感情,你全心全意乞求,即使他有哪怕是一點點悔悟的表現,你的世界都亮了。很可惜,沒有光明,你的世界沒有光明,隻有黑暗,無窮無儘的黑暗。”

沒有經曆過的人說不出這番話。徐佳佳緊緊抓住唐家明的手,理解,懂得,冰冷而孤獨的世界,終於有一個懂她。“唐家明,你怎麼可能這麼清楚,你跟我一樣,也經曆過,對不對。挨打的不是你母親,是你,是你,對不對!”

“是我,還有我的母親。”唐家明說,“打我們的,是我的父親,他酗酒,賭博,還一心想發財,發大財。他是一個賭徒,賭徒怎麼可能滿足於現狀呢?為了發泄心中的不滿,他把自己變成了凶徒,我和母親成了他最佳的出氣筒。打開門,他是最好的父親,帶我逛公園,打籃球,放風箏,關上門,他就成了魔鬼。他不滿意,所有的一切都不滿意,我穿白襯衫他說不吉利,我穿運動鞋他說我趕著奔喪,我看米老鼠他說老鼠克他,我要錢交學費他說我天生就是要債的,連窗外刮風都是不對的......他憤怒,所有的不滿意都成了他憤怒的理由。他的憤怒需要發泄,我和母親成了最方便的對象。因為我們距離他最近,因為我們無力反抗。其實,所有的不滿意,所有的憤怒,隻有一個理由,他打牌輸錢了。首先是甩耳光,猝不及防的耳光,一個接一個,然後覺得臉打腫了不好看,就用腳踢,一開始還有分寸,朝著屁股大腿這些不致命的地方踢,後來失去了控製,踢中哪裡算哪裡,腳踢了還不算,嫌腳痛,用東西砸,茶杯,碗,花盆,凳子,椅子,拖把都能成為打人的工具。動靜鬨大了,鄰居們會勸解說閒話,就會煙頭燙,捉住一隻手,吸一口煙,把煙頭按上去,皮肉燒著吱吱作響,他不為所動,慢慢的,悠閒的,把吸進體內的青煙從嘴裡釋放出來。不許哭也不話叫,哭了,叫了重新再來一次,燙的時間更長。”

徐佳佳拉起他的袖子,在胳膊上找到了熟悉的疤痕。她輕輕地撫摸著,仿佛蝴蝶的翅膀,有點癢有點甜還有點暗暗的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