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小宜越走越近。她看到了徐佳佳。她的快樂是發自內心的,毫不掩飾,她的淚水也是真實的,沒有偽裝。
她呼喚著女兒的名字:“佳佳!你回來了!”
所有的理智立刻消失了,在徐佳佳的大腦裡,隻剩下了一個念頭,這個女人,隻有一個名字,徐佳佳的母親。
徐佳佳退後了一步,避開了母親的熱情。“為什麼?”
徐佳佳很明白,問題的答案會讓她痛苦。但是,這正是她回家的目的。她需要痛苦讓自己清醒。她擔心情感會讓她軟弱得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
袁小宜驚訝地看著女兒。在她看來,這是一個奇怪的問題。
“佳佳,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你覺得我會出什麼事呢?”
徐佳佳用了唐家明對付她的辦法,對付自己的母親。唐家明要逃避選擇,徐佳佳卻是逼著自己的母親作出選擇。袁小宜其實是有過選擇的權利的,但是,她選擇了承受,隱瞞,還有謊言。
一位母親,一位有著孩子的母親,在長達數十年的漫長歲月裡,她覺得讓世人知道她的丈夫酗酒,並且毆打自己女兒和妻子,是一件不能接受,必須要隱藏的羞恥的事情。她每天把頭發梳得特彆整齊,她的衣服既不時髦也不保守,她的臉上總是維持著恰到好處的微笑。那些讓所有人都不會注意到她的技巧,她掌握得非常熟練。
徐佳佳打量著自己的母親。剝離感情已經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徐佳佳感覺自己在分裂。她一會兒覺得應該把袁小宜當成母親,她有一種衝動,想要衝進母親的懷抱裡傾訴委屈,傷害還有隻有母親才會理解的有關楊敏和唐家明的秘密。她太痛苦也太寂寞,找不到可以傾訴的人。一會兒,她又冷酷地提醒自己,母親是一件軟弱的人,一個軟弱的人,最大的錯誤不在於傷害了她自己。軟弱會象瘟疫一樣傳染給身邊的人。不行,徐佳佳不允許自己也患上軟弱的疾病。除了堅強之外,她彆無選擇。她能依靠的人,隻有她自己,她要活下去,隻能依靠自己。
那是冬日的下午,天黑得很早,風很大,傳遞著寒冷的氣息。
“你覺得我會出什麼事呢?媽媽。你是不是覺得,我會死掉呢?媽媽,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我真的死掉了呢?當然啦,你會傷心,很傷心。是啊,你是我的媽媽,你愛我。我要是死了,你不可能不傷心。”
徐佳佳理解了楊敏,當一個人傷心的時候,去指責和傷害另一個人,比流淚哭泣傾訴自己的委屈,確實是容易而且痛快多了。傷人的話輕易地說出口之後,徐佳佳笑了,她笑話的不是彆人,而是她自己。
“你是我的媽媽,你應該保護我。為什麼,你從來就沒有想過,你還可以保護我的。媽媽,你告訴我,你是真的,從來沒有想過嗎?你是成年人,那個時候,我隻是個孩子,你應該保護我的。媽媽,你應該保護我的。你為什麼不能離開父親呢?為什麼?”
袁小宜想了很久,她想到了很多理由,但是每一個理由都似乎說不出口。她必須要說出一個理由,於是,她選擇了最先想到的那一個。
“你爸爸,他是一個好人。”
“好人?好人會把自己的親生女兒往死裡打嗎?好人?好人會虐待自己的妻子嗎?”
“佳佳,你要明白,你爸爸他不是一個自私的人。恰恰相反,他是一個高尚的人。老楊,楊敏的爸爸去世之後,他很痛苦,生不如死。佳佳,你要明白,如果不是因為你,不是因為你想要那雙鞋子,楊敏的爸爸就不會死。佳佳,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不懂呢?你要知道,那一天,死去的人應該是你的爸爸。佳佳,是你讓楊敏失去了爸爸,也是你,如果你不是魯莽,楊敏的媽媽也不會死。你爸爸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你在贖罪。佳佳,你怎麼,你怎麼就那麼不懂事呢!”
徐佳佳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那一個早上,想要一雙鞋子的徐佳佳,是不是一個自私的人?如果?如果!人世間最痛苦,最喜悅,最崇高,還有最自私,都在源於一個虛幻的,自我安慰的如果。
“媽媽,如果楊敏爸爸去世的那一天,爸爸把我打死了,你會傷心嗎?如果,楊敏媽媽去世的那一天,爸爸把我打死了,你是會傷心還是會覺得如釋重負?如果現在我從這裡離開,一小心卷入了車輪底下,就這樣死了,你會傷心嗎?”
徐佳佳的如果太過殘忍。
袁小宜無法麵對也無法想象。或者說,她想象過這種可能性,但是,她回避了結果,她安慰自己,最壞的結果是不可能發生的。“佳佳,閉嘴!不要說了!”
“為什麼不讓我說呢?媽媽,你覺得哪一件事讓你更痛苦,讓你的女兒去死,還是承認你的男人,他不是一個好人。他是一個懦夫,一個把暴力發泄在妻子和孩子身上的卑鄙的人!媽媽,是不是還有一件事情,讓你覺得更加痛苦,你的人生,根本就是一個錯誤,一個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