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言抬首:“臣鬥膽,請陛下細看,顏色紋飾,大不相同。陛下昔年大婚袞服,纁袍緇衪,紋繡五章。結誼之袞服,玄袍纁裳,紋飾九章。”
暨緒道:“也就是彼件紅在外,此件紅在內,多繡了點花樣罷了。”
介言伏倒在地:“陛下,王之章飾乃國體之徵,萬不可戲言!袞服皆依禮典而製。臣等萬死不敢違製。”
暨緒在心中冷笑數聲。他化成灰都記得,幾百年的那天,他穿著那件倒黴喜袍,在熙華殿外受眾賓客賀喜。東、南、西三國王侯顯貴皆在席間,吉時至,卻不見新娘。有宮人道,方才見公主往禦花園去了。
王兄向暨緒笑道:“你去尋一尋吧。”
原來南和國有風俗,新娘在迎親時或行禮前,會故意藏匿,讓新郎找尋。新娘的兄弟或伴娘還會有意引新郎找錯,或是出些詩文武藝題目為難。
如斯小小情趣,暨緒覺得甚有意思,眾賓客更是喜聞樂見,皆悅然而笑。一乾貴胄少年們撫掌起哄,暨緒飲下三杯酒,在一群少年簇擁下欣欣然趕往禦花園。
然後就有了那名滿天下的一幕。
暨緒遙遙望見湖畔一抹霞色,分花拂柳上前。
彩蝶雙雙,鴛鴦對對,湖光交連碧天。南和公主韻瀠,他即將過門的妻,斜坐在梧桐蔭下,懷中抱著一隻金色小獅。
那獅子已然成年模樣,隻是大小若貓,雙目緊閉,半躺在韻瀠公主的大腿上,兩隻前爪搭在她肋處,腦袋緊緊依偎著公主的□□。
公主望著獅子,笑得花開爛漫,纖纖玉指點了點獅鼻,捏捏它的肉爪,俯首在獅子額頭啪嗒親了一下。
隨暨緒過來的少年們鴉雀無聲,暨緒定立在青青草地上,無邊芳草頃刻覆蓋於頂。
公主身側的南國女官與宮娥們福身施禮,公主臉頰泛出些許紅暈,抱著金獅大大方方起身,向暨緒斂身一禮,一手仍輕輕撫摸著獅子蓬蓬的鬃毛。
“暨緒哥哥,聽聞尚有賓客未到,我以為還須些時候,方才到這園子裡來看看。並非故意讓哥哥來尋。西太子與西國的使團已來了?”
南國侍婢們掩口輕笑,暨緒扯了扯唇:“西極商昊,不就在你懷裡麼。”
萬靈歸朝,西極氏的祖傳神功。能調令方圓千裡的靈物聽從己令。但修習此功,初期需用一隻強悍霸道的靈獸元神為引,練它做統帥,號令眾靈。修練初期,要將靈獸元神納入意海溫養,稍不謹慎,自己就會變成那隻獸的模樣。
之後種種,暨緒都不堪回想。
大概就是,他劈手從公主懷中薅出獅子,丟進湖裡。西極商昊爬出水麵,一臉迷惘。
公主痛哭流涕,聲稱不知道獅子竟然是西極太子,她在湖畔散步,看見樹下一隻小獸,以為是暨緒哥哥新收的小寵,就抱起來玩耍。
西極商昊竟也理直氣壯,說自己隻是覺得典禮無聊,偷閒到花園轉轉,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想是修的功法未成,睡中反噬,竟變成了獅子。什麼被公主抱撫,喜獲香吻,一概不知。
王兄歎,賓客勸,南王道歉不迭。
臣下悄悄給暨緒遞話,請他以天下大局為重,莫傷三國和氣,顧全南國西國的顏麵。
那他的臉呢?誰給留?
暨緒忍著喉嚨口翻湧的腥甜,堅強大度地脫下袍服,雙手奉於商昊,這一刻,他覺得自己仿佛化成了一杆勁竹,從頭到腳,都翠得鮮亮。
“看來商昊太子與公主方是天意定下的眷屬,上天假於無意,促就姻緣。惜我無福迎娶公主。願順天意,全此佳話仙緣。”
萬沒想到,西極商昊居然瞪圓了眼,拂袖不接。
“你這是何意?我西極氏從不乾搶親毀婚的缺德事。本宮來此,是來賀喜。莫名出此笑話,東初南和一起剁了我也罷。我在這裡,任你們千刀萬剮。但我若做了這個頂替新郎,我與公主的誤會罪名便坐實了,關乎的非我一人之名節,即便把我剁泥削灰,也萬萬不可。除開這件,其餘任憑處置!”
言畢拔出隨身長劍,鐺地插入地麵,一副悉聽尊便形容。
暨緒真想掄劍紮他個透心涼,韻瀠哭道:“都休要再爭執,此事因我而起,當由我了結。韻瀠愧對天地父母,餘債隻待來生償。”撲來抓起商昊的長劍,向頸間劃去。
暨緒眼疾手快奪過長劍,手被劃出兩道大口,鮮血淋漓。
韻瀠哭倒在他臂彎中:“暨緒哥哥,你何苦救我。讓我死了就什麼都周全了。”
所有視線,都聚於暨緒身上,正不可開交時,頭頂天空竟結濃雲,一聲鶴鳴,一道黑氣在半空一閃而過,白鶴化作白光,掠過眾人上方,逐黑影而去。
遙遙有誰大喝一聲:“是師相的仙鶴,有魔!”
座中賓客紛紛振袖而起,尋追魔影。師仲雲氅羽扇,乘風而來,拱手一禮:“枯坐中一時失察,竟未覺有魔物潛入。驚擾大君婚典,請陛下恕罪。”
端緣神色震驚:“什麼魔物,竟能在光天化日,寡人的弟弟大婚時,潛入我東初王宮。”
師仲斂眉:“仲尚且不知究竟何孽,如斯張狂,定有圖謀。”
端緣更震驚:“莫非此孽……”視線轉向暨緒。
暨緒閉了閉眼。師仲再道:“仲冒昧進言,魔孽來得蹊蹺,可否暫停婚典,來日再議?”
眾人齊齊稱是。總算收拾得台麵退場。
待左右無人,暨緒趕上師仲,深深一揖:“多謝師相,保住了我的一絲臉。”
師仲仍是那般超然物外又溫和有禮的神情:“仲方外之人,本不當驚擾大君婚典。大君休多怪罪即可。”又隨雲而去,衣袂飄然。
暨緒收回思緒,再看了看那禮服圖樣。
“我東初位坐東方,德合水木。紅乃火色,火焚木,水滅火,皆相克。不甚吉利。內裳換個顏色罷,蒼藍銀青皆可。”
介言又為難道:“恐和外袍色近,渾然沉重,與金蘭之典略不相符。”
暨緒不耐煩道:“那就挑個淺些的色。天下許多顏色,擇個合適的就行。”丟下冊子,“重擬來寡人再看。”
介言領命退下。暨緒讓隨侍換了一道茶,又批了幾本折子,微覺倦意,便屏退左右,合眼略養一養神,突感覺近處有些微氣流拂動,一睜眼,隻見第一兄摟著光球懸浮在兩尺開外。
暨緒看看它,第一兄一徑沉默著。片刻後,暨緒不耐煩道:“爾等又有什麼消息要報?”
第一兄道:“稟大王,小的這裡並無特彆危險的消息。”
“沒事你來做甚?”
莫非思念寡人了?
說來,是有好幾天沒見這傻蜂到眼前晃了。
第一兄振著翅膀,不知怎的,暨緒覺得它瞧起來不像往常那麼雄赳赳的,觸須有些耷拉,爪裡的球好像也沒以往那麼亮。
“原本,此事不當稟報大王,但小的思慮了一下,又判斷了一下,覺得或有隱患,不知大王能否準許小的上稟?”
暨緒道:“什麼事?直說即可。”
第一兄懷裡的球閃了閃:“小的的弟弟妹妹們,隻剩下不到一百了。”
暨緒略驚訝:“你們原本有多少蜂?”
第一兄的觸須抖了抖:“大王果然不待見小的們,跟了大王這麼久,大王卻連數目都不知道。加上小的,本共三百六十隻蜂。小的大略查點了一下,隻有二十四個弟弟前來應卯。第二妹正在喚妹妹們過去點數。目前還不知詳細。”
暨緒更詫異:“你們這一窩裡,還有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