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畢原吐出一堆勸諫話語,暨緒又一笑。
“寡人知卿欲進何言。隻是寡人治下京城,若幾位愛卿陪寡人下去一趟就遭人行刺,一則必是京城紛亂久矣,寡人政不清而京兆府治不力。其二,寡人如此羸弱,不堪再為玄帝陛下除魔分憂。”
畢原拜倒在雲上:“請陛下萬勿此言,臣惶恐,兢兢領命。”
暨緒與畢原、介言棄車踏雲,緩緩降落在京城外,其餘侍衛或隱身或在雲上暗護,仍隻留下一個邊乘貼身隨侍。在寂靜樹林中落定,暨緒從袖中取出幾塊令牌與文牒卷軸,拋給另三人每人一份。
“拿這個,即可入京城。”
三人收好,都識相地沒有多嘴詢問大王這些東西幾時備下的。
城門前守衛森嚴,四人夾在人群中依次進城,當班的兵卒檢查文牒令牌細致迅速,態度嚴肅卻不淩厲,暨緒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畢原和邊乘也默默為今日當值的守將鬆了口氣。
東初京城經數度擴建,如今乃天下第一大城。近城門的街道房屋都是新修,路麵寬闊,樓閣華美。天已近晚,臨街店鋪皆亮起了燈,天上星漢未現,地上銀河已明。
暨緒沿街緩緩踱步,隨意逛了幾個鋪子,瞧了瞧各樣物件價格。進了一家扇子鋪,小夥計迎來招呼:“貴客請看小店新到樣式,上好香木扇骨,扇麵乃天元宮修習過的法師親筆題繪,不單筆墨雅致,更能趨避蚊蟲,冬扇暖意夏清涼,時時持握,倍添灑脫。”
暨緒接過一把打開,揮了揮,再瞧瞧扇麵上的山水:“確有幾分巧思。”
小夥計甜蜜道:“更格外襯出客官的風姿。”
暨緒一樂:“行,就這把了。多少錢?”
小夥計道:“單扇子,十二銀。客官再看看扇墜呢?新到的靈玉墜,也是一樣一個,絕無重複。單墜兒需九銀,一把扇配一個墜兒,隻十八銀即可。客官若嫌找零瑣碎,可再挑個扇套。一品冰絲緞縫製,柔滑耐磨防水火,單賣一個四銀哩。買一整套,小店還可讓繡娘現將客官的名號或喜愛的詩文繡在扇套上。若幾位客官都買,還能各送一個串海寶珠的套穗。”
暨緒看向身側三人:“你們不瞧瞧?”
介言與畢原都婉拒,邊乘亦恭順地道:“公子請自選。”
他雖同暨緒幾人一樣用易容術改了麵貌,但發色未變,唯恐太惹人注意,便裹了件帶兜帽的鬥篷,此時一低頭,又幾縷銀發露了出來。
小夥計目光一閃。
暨緒含笑道:“我這隨從乃北人,久聞貴國不喜北境,店家不介意吧?”
小夥計忙道:“客官說笑了,開門營生,來者皆貴客。原來客官不是我朝人士,慚愧小人眼拙,竟未看出。”
暨緒道:“沒事,吾也覺得自己長得細膩,類東國上邦風采,竟一點不像西極人。”
介言失色抬眼,畢原皺了皺眉,盯著地麵。
小夥計作揖:“原來是西境貴客。難怪如此豪爽。”
暨緒摸出一個錢袋,點了點裡麵數目,摳出兩個當十的大銀幣;“慚愧囊中羞澀,隻要一把扇子,其餘皆不用了。”
小夥計笑:“客官這不錢剛好麼,小店也是因這春上淡季才有此優惠,其實是折上折了。更不是輕易能得在天元宮修習過的法師親題的扇麵。若入了夏,一套三十銀都難買。”
暨緒道:“我知道,然實不相瞞,我們幾人剛進城,還沒吃飯,身上隻這些現錢,若都使了,晚上要吃不飽了。”
小夥計再咧嘴:“客官說笑,看客官的氣派,哪是差錢的人。”
暨緒作勢一思量:“我挑個小些的掛飾,店家給個優惠,十六銀如何?”
小夥計一臉為難:“真真不行,賠錢賣給客官,東家責怪起來,小的要自己添補折價。”
暨緒輕歎:“那隻能單買一把扇了。”
小夥計略一沉吟,看店中再無其他客人,下決心般地一跺腳,壓低聲音:“這樣,客官搭著拿一個墜子,小的找您兩凍銀。”
介言與畢原的神色微定,暨緒一挑眉:“當真?”
小夥計隻把聲音又壓低一些:“客官,成麼?”
暨緒爽快點頭:“成。”自扇墜托盤中拈起一個瓜瓞如意形的。小夥計含笑接過兩枚大銀幣,將扇墜包好,很有眼色地遞給邊乘,另從櫃台內取出一個紅封。
暨緒拿起紅封,向內看了看,收入袖,含笑向小夥計道了聲多謝,離開店鋪。
介言與畢原沉默跟隨暨緒在街上走了片刻,待到一處方便說話的地段,畢原方才抱拳:“臣等有罪失察,竟致使北境罪幣流通市集,請陛下降罰。”
暨緒淡淡道:“一直有。難道卿今日才知道?如此大驚小怪。”拂袖向對麵茶樓走去。
已是晚飯的時辰,茶樓內客人甚少。暨緒要了個雅間,隨意點了兩壺茶水,幾樣果點。待茶點上齊,畢原封上門窗,又與介言一同請罪。
暨緒道:“財務本也不在兩位愛卿司職之內,何須攬責?都平身吧。此時不必分君臣,陪寡人吃會兒茶。”
隨即摸出方才扇子店小夥計給的紅封,打開向桌上一倒,兩枚雪白銀幣滾到桌麵。仰恩思過四字環繞方孔,在燈下閃亮。
暨緒拿起其中一枚:“篆書體,純素賢弟親筆,去年鑄的。上等冰銀,厚度乃玄元和寶的兩倍。難怪市麵以此一當兩銀。”
邊乘偷偷看了看暨緒,又迅速垂下視線,暨緒望向他:“你若有什麼話,亦可直言。”
邊乘俯身:“小人逾越,鬥膽多言。未入宮時,小人曾在市集上見過人使這些北錢,那時便不解,天下錢幣,皆由我朝代玄帝陛下鑄發,各國不得行私幣。北境為何如斯明目張膽違背律法。”
暨緒道:“因北境此舉並未違製。”
邊乘滿臉困惑,眨了眨眼。
暨緒把玩手中錢幣:“北境稱此錢為省罪錢。每十年,感念玄帝陛下開恩寬恕北順氏之罪,並靜思先人罪過,便鑄一批這樣的錢幣做祭祀供奉之用。怎麼流通到市麵上的,著實不曉得。或是黑市仿製,也未可知。”
邊乘愕然:“這……這……竟不能追查源頭,嚴加懲處,或嚴令不得使用?”
暨緒將錢輕輕一轉:“北境乃天曦宮直管。寡人怎能為了幾枚不知真假的小錢,興師動眾,入他境搜查?至於禁用。這般上好的冰銀,鑄造又如此精良,見之動心乃人之常情,法令如何能止世情人心?”
北國鑄錢的技藝,舉世無雙。因這原是他們祖傳的行當。此界初開時,玄帝授北啟氏鑄幣之權,以北國獨產之雪銅、冰銀、月白金鑄錢三類,通行天下。望禺叛亂後,北境被削奪國號,亦失鑄幣之權。東國、西國和南國各自鑄國錢,稱為代寶,湊合用了幾百年。但兌換價格時常變幻,民間私用各種法貝靈玉,物價混亂。東國與南國為解此亂局,曾商議統發泉寶,就以暨緒與南公主聯姻為契,先在合郡內試用,再推及全國。結果婚事崩了,合幣的事也黃了。
直到暨緒稱霸,會盟諸侯,得玄帝賜鼎,亦拿到了代帝鑄錢之權,於是以西國赤銅、南國靈銀、東初太陽金新鑄錢三品,名玄元通寶、玄元和寶、玄元至寶。泉文由暨緒請玄帝親題,故民間尊稱天書錢或聖書錢。百通寶為一和寶,百和寶為一至寶。通寶與和寶各有小平、折二、當十三類。至寶隻有平寶與當二。至此天下錢幣回歸一統。
然民間仍有各類黑幣流通,更有人曰,新錢之金銀銅質皆不能與北邊造的舊錢相比,雖有玄帝禦筆加持,仍質地不純,靈性不夠。舊時北錢亦稱老錢又偷偷流轉,價越炒越高。暨緒曾與南國、西國聯手壓製過幾次,並令官府回收舊錢融毀,使得北錢的價格飆得更猖狂了。且暨緒發現,不少“老錢”氣息十分嶄新,絕非舊物。暨緒與南王西王遂向玄帝請旨,再降嚴查禁令,這時卻又有另一種黑市錢出現,材質乃是如今屬天曦宮管轄,各國皆無權開采的雪銅、冰銀、月白金。鑄造精美,用料大方,靈氣充沛,品相一流。錢文或為“天恩浩蕩”、或“沐慈省身”,或“叩感聖德”……都是來自北方的“省罪錢”。
暨緒與南王、西王都曾發函詢問,北順公恭恭敬敬回信,看來的確與北境的省罪錢一致,罪臣竟也難辨真偽。但省罪錢確實隻鑄了一點點,此乃玄帝陛下禦批恩準,絕無違製,怎會出現這麼多,流至各國市集,罪臣兢兢實不能知也。仰托諸位王叔王兄代為追查。
北境屬天曦宮直管,連暨緒也不能派人進,若向天曦宮請旨,又恐落下假托追查,彆有圖謀的嫌疑。
三國隻能累發禁令,眼睜睜瞧著這些北錢俯仰蕩漾,在市集越流越多,甚至觸動物價商貿。
邊乘淺色的睫毛再一眨:“難道……陛下與北境結誼,也是為了民生物價,防北方黑市?”話出口,立刻下拜,“小人僭越妄揣聖意,請陛下賜罪。”
暨緒露出一抹薄笑:“無妨,平身罷。”
不想你竟是寡人的知音。
暨緒早命臣下擬好了東初與北境共設寶泉局,查私幣,安行市的文書,預備在與北順公同帳夜話時細細地聊聊這個話題,讓其簽上名,按個印。
賢弟不必言謝,這是為兄應儘的一份心。
暨緒唇邊笑意不由更深。介言與畢原見此,視線再掠過雙頰緋紅的邊乘,神色皆幾不可察地變了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