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化離京城甚近,沒兩天就到了京城。陳籌竟十分好運,在京郊一個村莊賃到一個小院,進出兩間屋,屋頂竟是帶瓦的,牆亦泥得很敦實,屋後有廁,還用籬笆圍出個小院,外屋有灶,旁邊有林子,甚好撿柴,一生灶火,屋內暖暖和和。
房裡居然還有一架紡車,入夜陳籌燈下讀書,離綰一旁紡績,陳籌恍然覺得,所謂人生至幸,不過如此。
安定下來後,陳籌立刻寫了一封書信給張屏,告知平安,但想了一想,把離綰的事略過未提。
信到宜平時,張屏剛接到一道諭令,乃高知府特意派人傳達,垂問縣誌進度,並曰有幾篇他要親自過目,大概是辜家莊相關,須仔細把握分寸。
傳信使令道,知府大人說,若是張縣丞得閒,親自將縣誌送到州府最好。
這麼說了,張屏肯定必須“得閒”,邵知縣充滿慈愛地告訴他,衙門裡沒事了,他可以回去收拾行李。
張屏回到小宅,小廝立刻來稟告,行李已經收拾好,請張屏過目。
張屏也沒有驗看,隻拿著陳籌的書信,在廊下看了一時,再望向天邊浮雲,出了一會兒神,收回視線,轉身道:“走吧。”
那本做為龔尚書致仕之績的勸學勵誌之作,蘭玨遞上奏折後兩三日便得了批準。朝中亦都知道了此事。禮部設了一宴,將名單之上的時下諸官與已做古者的後人一一請到。雲太傅固辭,沒有入冊,名單中人,都是實打實身正名清的清流一脈,參過蘭玨的幾位禦史亦在其內,這些人雖然多不齒蘭玨為人,但一因聖意難違,二看在龔尚書麵子,都來了。
龔尚書抱恙臥床,未能在席,此宴由蘭玨主持應酬,一麵賠笑與諸人敘話敬酒,一麵在心裡想,不知有多少人此時在暗笑他像一跳梁小醜,上躥下跳,以為能接尚書之位。留意將姿態放得更謙和,言語更滴水不漏。
這些人都是出身寒微,苦讀之後,科舉入朝,與蘭玨經曆相近,話頭易尋。蘭玨素善辭令,言談雅趣,偶有一兩句譏諷,或一笑罷了,或調侃化之,甚是灑脫,便是不齒他的人亦覺得,這廝場麵上著實無可挑剔,爬到這個位置,不是沒有道理。
柳桐倚亦在座,他雖是今科狀元,但一為名門之後,二來官職尚微,並不在冊,列席乃為講述柳氏先人事跡,坐於下首,常替他蘭姑父湊個趣,諸人更覺隻看在他麵上,也不好太不給蘭玨留臉,席間竟是一片和樂融融。
又一巡酒罷,蘭玨擎杯笑道:“說起當年,蘭某倒想起一件事,列位大人莫要笑話。那時唯恐考不中,這輩子就完了,飯都吃不上,省下錢還到廟裡燒香,非我誇口,京城與周邊大廟小廟,沒有我沒進去磕頭過的。有一日忘記因為什麼路過一個山凹,就在京城北邊,靠近青龍鎮那裡,忽而又看到有個廟,儘是些婦孺,也不思避嫌,就奔了去,燒了三根香,再去求卦。那占卦的道人很高深的模樣,替我起了一卦,卦甚彆致,我竟看不懂,便求解,道人隻送了我兩個字——”
旁側人道:“莫非是‘高中’?”
蘭玨搖頭:“否,是‘生男’。那是個求子廟。”
眾人不禁大笑。
柳桐倚道:“姑父後來有了徽表弟,可見還是靈驗的。”
蘭玨擺手:“湊巧罷了,豈可信這個?”
柳桐倚又道:“先祖的遺稿裡亦提及近似的逸事,當日先祖科考時,有位考生小名中有個石字,說是出生時有高人路經,指點父母說,此子一生須與此字大有牽連。後來他進京趕考,恰巧住的巷子裡有個石字,臨考前燒香,去的寺院名字裡亦有個石字,抽試簽時抽中過了十縱十號……”
斜對麵坐的的孫翰林道:“這說得是度恭度大人的事跡罷。度大人與先柳太傅乃同年,小名石頭兒,進京趕考時在石瓦巷住,常去石林禪院清修,當年放榜時,是第十名進士。後任蕭州太守,可惜,蠻賊襲城時殉國了。”
旁側的工部白侍郎道:“是,某亦聽聞過這位大人的事跡。太傅在世時,每每感歎,失度大人,朝廷少一梁柱。據說殉國時恰好四十四歲。”
孫翰林頷首:“不錯,且度大人殉國之地平延,蠻語喚做科西拔哩垛,意思是石頭城。”
蘭玨道:“度大人的英烈之事蘭某亦略知一二,必要收錄。據說度大人的屍首還未找到?”
孫翰林長歎一聲:“正是,想是當日被人偷偷收葬了,後無可查。如今隻有衣冠塚。唉……”
眾人都隨之唏噓。
蘭玨慢慢道:“蘭某還聽聞,有人竟以度大人的英烈事跡,編篡奇情小說,說度大人與一狐狸精……”
孫翰林驚怒一砸桌麵:“真是豈有此理!”
亦有人同拍案:“何人所為?此書叫甚名字?當抓當禁!”“蘭大人,此事禮部可管,絕不允許此下作之書流毒於市!”
蘭玨道:“唉,蘭某倒是想管。但書名叫做《荒村野店奇豔大觀》,列位大人想,寫者印者輕易可查麼?且寫那些小說話本戲文的,多不落真名,或已作古,書中人物避過真正名諱,起些同音之姓,同義之名,即便落網,抵死否認,或反咬衙門,總之是難哪……”
孫翰林等人皆仍忿忿,斜旁忽飄出一句:“蘭大人涉閱甚廣。”
蘭玨往那方一瞥,說話的是劉知薈。蘭玨便就一笑:“劉大人謬讚。說來,與劉大人和蘭某那一科,倒是未曾出過什麼奇殊的人物事跡。唯有劉大人這樣奇秀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