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京城的另一邊,溫湖不知不覺忘了嘴裡還在咀嚼的杏脯,他看著台上剛剛出場的花旦,不由坐直了身體。
“怎麼,看呆了?就那濃妝抹臉的,你還能看出個子醜寅卯呢?”一隻手在他眼前搗亂似的晃了晃,被溫湖扯下來,毫不客氣地白了他一眼,對方不以為意,反倒笑了起來。
坐在溫湖旁邊的年輕人叫張鈞,溫家和張家是世交,也是鄰居,兩個年輕人從小一起長大,以前在大人肚子裡的時候,還被訂過娃娃親。當然,這種玩笑話在兩家發現都生了男孩之後就不算數了。
“你再仔細看看。”溫湖頭歪了歪,湊近他,低聲道,“就台上這個,剛出場的花旦。”
“怎麼了?”張鈞見他說得鄭重,也仔細打量了起來,可惜看了半天也沒看出朵花。“沒什麼出奇啊!”
“你就不覺得她像喬綠意嗎?”溫湖一臉你“朽木不可雕”的表情。
喬綠意?那個剛死沒多久的名角?張鈞皺著眉頭又仔仔細細地觀察了半天,“你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有點像。”
喬綠意名動京城那會兒,他們也是看過她幾回戲的,彼時京城名伶輩出,楊小樓,孟小冬且不說,那都是梨園中的後起之秀,而喬綠意,卻是比他們出道還要早的人物,早年連隆裕太後都曾宣她進宮唱過戲的。
後來清朝敗亡,改朝換代,喬綠意因著這一身傲人的功底,硬是在京城站穩了腳跟,任是當權者一任任地換,也不妨礙她響亮的名聲,直到她一夜之間宣布金盆洗手,嫁給蘇愷明當了第十二房姨太太。
那天的告彆演出可真是盛況空前,張鈞還記得,饒是他動用了他爹的關係拿到頭排的票,帶著溫湖過來看戲,也讓那幾個護送他們的親兵費了老大的勁才在人群裡擠出一條道來。
喬綠意的人氣可想而知。
今天唱的是《百花亭》,這是根據前清乾隆爺時期《醉楊妃》改的本子,旦角扮演的楊貴妃正甩著水袖在上麵咿咿呀呀地唱著,身姿嫋嫋,調子悠長,濃妝豔抹下,雌雄莫辯。
老實說,張鈞打小就不是很喜歡看這些敲鑼打鼓拖長腔的戲曲,奈何溫湖喜歡,作為穿著一條褲子長大的發小,張鈞也隻好舍命陪君子。
溫湖還在那邊念叨:“你看吧,這唱腔,這身段,連轉身的模樣都跟喬綠意一模一樣,奇了怪了,難道這世上還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喬綠意?就算喬綠意複活,她為什麼不回玉慶班,反倒跑來雙喜班唱戲了?”
張鈞被他念得簡直耳朵要起繭子:“你……”
才剛說了一個字,就有張氏的親兵匆匆跑過來,彎腰對著他附耳說了一通。
張鈞皺了皺眉頭:“潮生,我爹喊我回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溫湖好笑:“伯父喊你回去,跟我有什麼關係,說不定是給你相好了人家呢,快去吧快去吧!”
張鈞:“那你彆冒冒失失跑人家後台去,要不我給你留幾個親兵吧?”
溫湖揮揮手:“不用不用,當我幾歲小孩呢?你去吧,趕緊的!”
張鈞走後沒多久,台上戲也唱完了,照規矩,戲子們全部都要出台來鞠躬答謝,那個扮演楊貴妃的旦角也出來了,但溫湖一看,雖然扮相衣著,甚至連身量都一模一樣,可完全就不是剛剛在台上的那個人!
他左右看看,大夥兒都跟著鼓掌喝彩,有錢的爺們朝台上丟點銀角彩頭,可愣是沒人發現這裡麵的差彆。
溫湖越看,越是覺得古怪詭異,等到戲散場了,人陸續走光,戲子們都退回後台了,他也跟著站起來,沒有跟著人流出去,而是走向後台。
這會兒的戲班子後台正是最熱鬨的時候。
卸妝的卸妝,說笑的說笑,那些剛入梨園的小弟子們,還沒資格登台唱戲,他們拜師之後要做的事情除了練身段練嗓子,就是伺候好自己的師傅,凡是端茶送水遞毛巾之類的夥計,都是小弟子包了。
溫湖進去時,後台人來人往,穿長衫的,穿短打的,穿戲服的,眼花繚亂,還高矮胖瘦齊全,誰也沒注意到混進來一個外人。
“老板,今天有沒有好貨色啊?”
“你們今天唱得不錯,回頭請大家吃點心,桂花湯圓,怎麼樣?”
“唱得再好也沒有人來給我們送花啊,瞧瞧人家玉慶班,嘖嘖,人家花旦在上頭唱一句,外頭就多一個送花的,那才是真名角呢!”
“你要跟玉慶班比啊,玉慶班在喬綠意走了之後就不行了,眼下京城這塊地也就剩梅蘭芳還首屈一指,咱們雙喜班算哪個牌麵上的?今天台下的人算多了,知足吧!”
大家嘻嘻哈哈笑作一團,雙喜班在京城的規模不算大,溫湖今天也是錯打錯著路過才會進來聽戲的,戲班子小,勾心鬥角也就沒那麼嚴重,不管是跑龍套的還是演旦角的,大家和和氣氣,沒有大戲班子那種一套一套的規矩。
溫湖的眼睛一直在人群中梭巡,尋找剛剛扮演旦角的那個戲子。
他很快就找到了,對方的妝還沒有卸下來,不過行頭已經卸了一半,很好認,但讓溫湖失望的是,那個人是謝幕時跟著大夥出來鞠躬答謝的那個人,卻不是演旦角時讓他覺得很像喬綠意的那個人。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突然響起:“誒,你這人哪裡冒出來的?”
溫湖回過頭,一個還沒卸妝的武生驚訝地看著他。
也許是溫湖看上去就像個大少爺,倒是沒有人把他當登徒子看。
“我來找一個人。”溫湖朝對方微微一笑,他不是那種木訥寡言的書呆子。“剛才我在台下看到演楊貴妃的那位旦角很好,想過來認識一下。”
原來是戲迷,武生釋然,還好心地為他指了方向:“喏,就是那邊,看見沒?劉蘭兒,你也有戲迷了!”
這一聲拖長了調子的大嗓門引來了所有人的注意,雙喜班規模小,可從來沒有戲迷探班的,大家都沸騰起來,個個伸長了脖子想看看這位戲迷是何方神聖。
溫湖也大大方方地在人群間走過,大大方方地跟其他人打招呼,一直來到那位旦角麵前。
“您就是楊貴妃吧?”
溫湖的笑容讓小花旦一下子就手足無措,她連忙站起來:“是,是我,你是?”
“我叫溫湖,是您的戲迷,您的戲唱得真好,以後我可以經常來聽您的戲嗎?”
“當然,當然可以!”濃濃的妝容掩蓋了劉蘭兒激動通紅的臉,她上台唱旦角的時間不長,這還是第一次收到來自戲迷的表白。
三兩句話的工夫,溫湖充分發揮了他在溫家上哄老太太,下哄小妹妹的魅力,立馬就捕獲了對方的好感,兩人也很快就熟稔起來,在溫大少爺發話今晚的桂花湯圓都記在他的賬上之後,整個戲班子的人對這位闊綽的戲迷就更加熱情了。
如此近的距離,讓溫湖再次確認了,眼前這位叫劉蘭兒的女人,確確實實不是剛剛在台上唱戲的“楊貴妃”。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如果說這個女人是假冒的旦角,那麼周圍這些人早該發現了。
退一萬步說,一個唱戲唱得能跟喬綠意以假亂真的名角,也不可能屈就在雙喜班這樣的小戲班子裡頭。
所以這個劉蘭兒應該就是真正的“楊貴妃”。
那方才在台上的又是誰?
溫湖絕對不會認錯喬綠意,因為他看過喬綠意的無數場戲,可以說是她的資深戲迷。
喬綠意在唱戲的時候有一個小動作,彆人翹起蘭花指的時候,通常都是拈住拇指和中指,翹起其餘三根手指,而喬綠意則喜歡用拇指同時拈住中指和尾指,隻翹起其餘兩根手指。偏偏這個動作在她做來無比嫵媚,那是誰都模仿不了的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