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聽鬆雅苑顯得風平浪靜。沒有……(2 / 2)

消失 竊書女子 12676 字 8個月前

記憶!這東西讓杜宇既期待,又害怕。“穆前輩和太子妃在哪裡?”

“自然是藏在安全的地方。”朱砂道,“等天晚一些,我……”

她應該是要說“等天晚一些,我再帶你去”,不過話還沒說完,外麵有個下人通報道:“宮裡的人等著老爺呢,請老爺快些更衣!”

杜宇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進了宮。在禦書房覲見崇化帝。

他的樣子一如從前,威嚴中帶著和藹。隻是,杜宇的心中卻有一絲異樣的感覺:是因為聽了太子妃的那番話,還是因為拔掉了三根銀針令他模模糊糊想起了一些事情,此時此刻,他覺得麵前這個人,其威嚴有些陰冷,其和藹有些矯揉。這人,是敵是友?

“小鬼!”崇化帝不待杜宇行大禮,已經從禦案後走了過來,雙手扶著他的肩膀將他仔細打量,“讓朕瞧瞧——你已經全好了麼?怎麼好像瘦了許多?聽鬆雅苑的那班奴才沒好好照顧你?”

杜宇呆了呆。看到崇化帝眼中關切的神色,他心頭猛地一熱:怎麼會懷疑這個人呢?這人不是自己最敬愛最親近的人嗎?他對自己的關心怎麼可能是裝出來的?

“臣……”準備好的套話,說不出口。

“這次若不是你,朕已經死在刺客的手中。”崇化帝道,“朕實在虧欠你太多,思來想去,隻有一個辦法可以補償你——朕要為你的父母翻案。”

“皇上——”杜宇雖然對自己的父母沒有清楚的記憶。然而這個詞本身就表示骨肉之情、哺育之恩,浸潤於血脈而非保存在腦海。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這個詞都會讓他全身的血液變得滾燙,燙到他的骨頭仿佛被溶化了,站立不住。“皇上……是……是真的嗎?”

崇化帝點點頭:“朕一直都想做這件事,隻不過,之前和你去上墳的時候,朕也說過,若是為他們平反,就等於否認聖祖先帝,不過朕現在想通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就算賢明如聖祖,也有被人誆騙的時候。中宗皇帝當年為了奪取王位,兄弟鬩牆,誣蔑你父母和苗人勾結,害得他們被聖祖治罪,最終慘死。這一切,不是聖祖的錯,而是中宗的錯——他根本就不配做這個國家的皇帝!”

仇恨!多麼熟悉的感覺——真相或許已經忘記,但是仇恨也是深入骨髓的,不需要記憶,隻需要感受。

中宗德慶帝,就是他的仇人!

他怎麼可能向仇人投誠?怎麼可能為著仇人,來自己的最敬愛的人身邊做內鬼?對太子妃的話立時產生了巨大的懷疑。可是,若然如此,那五月十二日的夜裡,他怎麼會帶著中宗去誤緣庵找太子妃呢?

“皇上,臣……臣不知自己是不是瘋了。”他低聲道,“臣聽太子妃說……中宗皇帝並未於奉先殿大火中駕崩,而是……而是被臣帶去了誤緣庵?”

“你沒瘋!”崇化帝道,“這狠毒的家夥的確沒有死。但不是你送他去誤緣庵的……這……這其中的經過甚是複雜,我問過胡太醫,你身上的毒尚未完全除儘,若是讓你回憶起太多的事,對你的身體不利,所以暫時不和你詳述了。你隻要知道,中宗不是你帶去誤緣庵的——還有,太子妃和你沒有任何的關係!”

沒有任何的關係!好斬釘截鐵的判斷。這算是解除了杜宇心中對於紀輕虹的一大疑問,但同時,卻讓疑問更加多了——他和紀輕虹沒有任何的關係嗎?但為何除了崇化帝,個個都說他們有關係呢?紀輕虹瘋了?其他所有的人也都瘋了?如果不是他將中宗救出火海送去誤緣庵,那麼是誰做的?天下竟然有兩個杜宇嗎?他為何會有七瓣梅花的記號?天哪!雖然說,他也明白,自己身中菩提露劇毒,崇化帝和胡楊暫時向他隱瞞真相,是為了他的性命著想,可是再這樣於重重謎團、重重矛盾中深究下去,他真的要瘋了!

“萬……萬歲……”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常,“若不是臣將中宗送走,那是誰?中宗現在又身在何處?”

“自然是中宗的親信,哼,也是一個陰險狡猾的家夥。”崇化帝道,“你以前還曾追查過他,可是一直也沒查出什麼來——無怪連朕都被他蒙騙許久。以後你的身子好了,想起以前的事情,自然就全清楚了。至於中宗在哪裡,還沒有查出來。不過,朕覺得,不需要再追查了。”

“為什麼?”杜宇奇怪。

“因為我想他就快來找咱們了。”崇化帝道,“他布下疑陣,讓咱們以為他死了,放鬆了警惕。而他就爭取到了時間,去聯絡支持他的人。我看他就快帶著人馬回來和朕爭奪王位了。”

這就是要打內戰?杜宇驚愕:“中宗能聯絡到多少人?皇上登基已近一年,天下間哪兒還有那麼多支持中宗的人?況且,多數人應該都相信他已經駕崩。”

“這個朕也不知道,正在打探。”崇化帝道,“不過,之前……你記得嗎?那天黃全說,蠻族有異動,他願領兵出征。朕本來答應了,又讓人支援他兵馬、糧草。可是後來聽到你說,中宗未死,還去過誤緣庵,朕猜想,他是讓黃全以蠻族異動為煙幕,借調幾十萬人馬,等到京城防勢空虛,就調過頭來殺我們個措手不及。所以,朕立刻撤銷了之前的那些旨意,讓黃全繼續在家養老享福。”

原來是這樣!杜宇恍然大悟:“那……蠻族入侵,果然是假的了?”

“也不假。”崇化帝道,“朕先前派了幾個得力的人到西疆去刺探了一番——蠻族的確不老實,擾邊不斷,西疆的百姓苦不堪言,駐守的將士也頭痛不已。原本朕以為蠻族不過是劫掠些財物,可是最近傳來消息,他們已經攻破了雪雁關,將整個關城付之一炬,我軍將士目前退守苦水城,情況岌岌可危。”

“啊?”杜宇急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他們請求增援——已經發了幾封急信到兵部,兵部也遞了幾次折子。”崇化帝道,“朕都壓下來沒發回去——這消息一旦鬨得滿朝皆知,有心人又會嚷嚷著要黃全領兵,那豈不是又給了中宗可乘之機?哼,說不定中宗和蠻族裡應外合,要逼朕就範!”

不會吧?杜宇打了個寒顫:為了爭權奪利,不惜引狼入室?

“總之,朕不能把兵隊交到黃全的手上。”崇化帝接著說下去,“而放眼朝廷,唯一能夠取代黃全,讓天下人心服口服的,就隻有杜宇——所以,才急召你回來,讓你領兵支援西疆。”

“可是臣……”杜宇冷汗涔涔而下——領兵打仗?什麼兵書、什麼戰策——甚至,我國的軍隊是如何編製,他都毫無印象。

“小鬼你不用擔心。”崇化帝道,“區區蠻族不足為懼。光是十萬大軍的名頭就足夠嚇得他們屁滾尿流了。而最關鍵的是,朕要反守為攻——中宗那老狐狸,聽到京畿駐防的軍兵被調去支援邊疆,應該就會迫不及待地現身來和朕做最後的爭奪——這一次,朕不會再讓他逃走了。他隻要回來,朕一定徹底摧毀他,揭露他對你父母所做的一切,褫奪他的廟號,給你的父母平反,也還你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

他說的激動,杜宇也激動起來——報仇!等了十幾年,就為這一天!

熱血沸騰的感覺如此的熟悉——想起來了!去年五月十一日那一天,他也這樣心情激蕩。瑞王爺對他道:“我明天夜裡會去見皇上,和他對峙,逼他交出不屬於他的東西——也逼他向你的父母認罪!”

他先是一呆——這似乎比當初計劃得早了些,隨即問,布署好了嗎?有把握嗎?會不會太急了點?

“我們不能再等下去了,小鬼。”瑞王爺道,“我們一直在等時機成熟,可是到底那個完美的機會是什麼樣子,大概隻有老天知道——我們好像是在等月亮最圓的那一刻,總想著下一刻也許比此刻更圓。但是再等下去,也許月亮就要缺了。”

於是他那滾滾的熱血仿佛在瞬間變成了油,且點著了火,這種感覺,一方麵是想起多年來積壓的仇怨,疼痛無比,另一方麵卻是暢快——恨不得撲上去,用這熊熊燃燒的身軀死死抱住仇人,與他同歸於儘!於是問:“王爺,要我陪您去嗎?”

此刻,他再次問出相似的話:“皇上,臣應現在該做什麼?”

“你不需要做什麼。”崇化帝道,“這兩三天朕就會下旨,讓你領兵出征。你好好在家休整幾日,待兵部那邊打點好兵馬糧草,你就跟著他們去,行程不必太快,隨時準備回防京城——這你也不必操心,朕自然派幾個得力的人替你發號施令。”

就這樣?他不信,但又暗暗責怪自己:如今已是廢人一個,還能幫什麼忙呢?

崇化帝仿佛看出他的失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不要多想。你這麼多年來已經太辛苦了,現在隻要等著拿回屬於自己的一切就可以了——再說,你出來領兵,已是幫了朕最大的忙。現在朕需要的,就是一個民心所向的英雄,一個在大家的心中可以和黃全抗衡的人——除了杜宇之外,哪兒還有第二個呢?”

是嗎?杜宇垂頭。這是在安慰他吧?

崇化帝笑笑,好像看穿他的心思:“你若有功夫,也可以去幫朕探一探黃全的虛實。之前他好像和舊部下聯絡得很勤,不知是不是中宗聯絡他們,準備起事。不過,朕派了幾個人去打探,都沒查出什麼端倪來。你去試試他。”

杜宇的冷汗又浸透衣衫:黃全豈是他能測透的人?

不過,聖旨難違。瑞王爺的命令他也從來沒說過個“不”字。

“臣儘力而為。”他回答,“不過黃全為人謹慎,隻怕也不一定能查出來。”

崇化帝看了他一眼:“是,但他應該不會懷疑你。”

他應該不會懷疑我?

杜宇不明白崇化帝的意思。

太監送他出宮的時候,他一路都在咀嚼著這句話——他那難解的謎題又多了一道。

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真相,什麼是合理,誰是敵人,誰是朋友,誰是真情,誰是假意……他想,他唯有依靠感覺——

感覺中,他和太子妃是毫無瓜葛的。

感覺中,他愛的人是朱砂。

感覺中,胡楊是他的恩師。

感覺中,崇化帝——瑞王爺——是他敬愛的人。

感覺中,中宗德慶帝是他的仇人。

……

“我不管是非對錯,隻管恩怨分明。”他對自己說,“這世上的是非都是人說出來的,對錯都是那有權有勢的人定下來的——就連史書,也都是成王敗寇的結果。我隻要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就夠了!”

“這怎麼行呢?”耳邊響起虛幻的聲音——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聽見了。

“為什麼不行?”他問。

“若是人人都隻管恩怨,不理是非,天下豈不成了毫無秩序公理可言的魔鬼之域?”那聲音道,“雖然世間有掌權的惡人,也有依靠詭詐之術登上高位,更為自己樹碑立傳的奸賊,但這總是少數。就算他們一時風光,也長久不了。亞聖雲:‘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說的就是這個道理。真相總有顯明的一日,也許不在你我的有生之年,但是天理自有其運行的方式,善惡報應,是非曲直,不會因為一兩個凡人而改變。”

“大道理誰不會說?”他冷笑,“你有不共戴天的仇人麼?你受過冤屈麼?”

“怎麼沒有?”那聲音道,“我的父親被誣陷,扣上了私通苗人罪名。他被遊街示眾,不明就裡的百姓一路追打他,令他遍體鱗傷。我就隻能看著!”

曾幾何時,自己也見過這樣的情形!他愣了愣,記得當時,惱怒得恨不得衝上去將當先那幾個愚民痛打一頓。但是有人拉住了他——他記得,是瑞王爺。那手堅定,聲音也是一樣:“總有一天為你家平反,看著吧,你要信我……小鬼!”

私通苗人……遊街……他們所看到的會是同一個場景嗎?不禁扭頭,去尋覓那虛幻的發話人。

而聲音也就當真有了形狀。一條頎長的身影。雖然看不清麵目,但是杜宇卻還是認得出——是那個在城頭和自己談論“民貴君輕”的男人。

“你就不想為你的父親申冤嗎?”他問,“你不想殺了誣陷他的那個人?”

“我以前也很想。”那男人道,“可是,後來我慢慢明白,以惡製惡,隻不過是把自己也變成惡人。父母生我,師長教養我,難道我要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精力和自己的才能都用在和那惡人的鬥爭中?我父親是清白無辜的,這一點不會因為彆人的論斷或史書的記載而改變。事實就是事實,不需要我去申冤——況且,我去報仇,也不見得就能申冤,或許連我自己也陪了進去,反而給父母抹黑。我想,我父親在天有靈,應該希望我繼承他的遺誌,繼續為民請命,為國效力。所以,申冤報仇,顯得微不足道了。”

這算是什麼道理?他怔怔的:這麼奇怪,這麼不可理喻,然而說的人,卻是這麼坦蕩,這麼理所當然。

“我知道你是個恩怨分明的人。”那男人又道,“我相信你對你的恩人絕對忠誠。但是你想過沒有,假如你的恩人其實是個大奸大惡之徒,那你的效忠,豈不成了助紂為虐?”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皺眉。

“就事論事罷了。”那男人道,“對了,你知道緬州總兵陳嵐嗎?”

這個名字好像有些印象,他皺了皺眉頭,在哪裡看過?想不起來了。

“陳嵐和苗人私相授受已經二十多年了。”男人道,“你聽說過當年皇子私通苗人的事嗎?”

他的心一緊,幾乎本能地去摸腰間的佩劍:“什麼事?”

“就是聖祖皇帝的五皇子,後來被圈禁的那一位——”男人道,“他應該是冤枉的,和苗人勾結的另有其人,陳嵐是其手下。眼看就要東窗事發,就將這罪過都推到了彆人的身上。”

覺得全身的血液“唰”地一下都衝上了腦袋,令他的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耳邊也嗡嗡轟鳴:“你……你怎麼知道?這事聽說是聖祖皇帝親自定案,相關的人也都已經死絕了,又哪兒來的新線索?”

男人笑了笑——雖然看不見他的麵容,但可以確定他笑了,好像挑著重擔,走了很遠的路,又累又渴,卻忽然看到路邊開出一朵明麗的野花,就不由自主笑出來。“當年安郡王通敵的案子牽連甚廣,我父親也是因為這案子才屈死的。我雖無心替他翻案,但機緣巧合,近幾年我知道苗人又起了異心,計劃著侵略我國,所以我安排了好些得力的手下在南疆打探消息。這就發現了陳嵐這個蛀蟲,也連帶地查出了好些當年的事——說來也真是物以類聚,陳嵐奉命做通敵叛國的勾當,又害怕自己終有一天會被主子拋棄,所以處心積慮搜集主子的把柄,以備不時之需。因此,查到了陳嵐,也就查到了他的主子,當年之事,立刻真相大白。”

“那你要怎麼做?”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他脫口問道,“你不去揭發陳嵐嗎?不去揭發他的主子嗎?”

男人看著他,片刻,歎了口氣,道:“若是為了報仇,當然應該立刻揭發他們,好讓他們血債血償。不過,為著江山穩固百姓安寧,就需要找一個適當的時機——陳嵐手握緬州重兵,雖然他和苗人私通,但多年來,隻是借著和苗人的關係染指鹽茶生意,謀取私利。雖可憎,卻並未讓一寸疆土落入苗人之手。其實苗人很想進一步拉攏他,但他狡猾得很,並不想落個‘賣國賊’的罪名,所以一直敷衍。可是,若朝廷忽然追究他,難免把他逼急了,當真投靠苗人,那南疆可就危險了!”

“南疆?”忽然哈哈大笑,前仰後合不可遏製,“說什麼漂亮話?我看你是因為陳嵐背後的那個主子,所以不敢揭發陳嵐吧?你怕揭發出了他的主子來,才真的天下大亂,是不是?”

男人愣了愣,凝視著他:“你……知道陳嵐的主子是誰嗎?”

“我當然知道!”他道,“他就是……”

忽然打住——私通苗人,又嫁禍給他的父母,這個和他有血海深仇的人,就是中宗德慶帝!

然而,怎麼能跟旁人說呢?說了豈不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得想個法子敷衍過去。

“我……”他尋思著搪塞的方法。隻是一抬頭,麵前的男人已經消失了。隻有夜色中景物朦朧的禁宮。

他已出了宮門。

那個幻影,到哪裡去了?

他追尋。隻看到宮門口的燈火,好像是一隻巨大的貓,兩眼閃爍,在笑——嘲笑他,幻象豈能追尋?

他也覺得自己很傻。搖搖頭,舉步朝自己的車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