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杜宇看四周——這不是吉祥客……(2 / 2)

消失 竊書女子 14418 字 8個月前

而就在不久之前,他再次來到吉祥客棧,也再一次決定,要渾渾噩噩地混下去。不管紀輕虹說什麼,不管穆雪鬆做什麼,他要撲滅記憶的火苗做個縮頭烏龜。

方才的那一場驚心動魄,是給他另一個警示——不要去追尋,不要去發掘,真相遠遠比謊言更痛苦。

於是,把秘笈遞給胡楊的時候,他說:“師父,其實徒兒想通了。根本就不該執著於已經忘記的事情。仙人拉纖,解不解開,都無所謂。”

“哦?”胡楊略驚訝地望著他,“為什麼?穆雪鬆那老賊已經給你拔出了六根針了吧?隻剩一根就會大功告成。再說,我聽說《一飛衝天》隻要練到第七重就可以抵禦菩提露的毒性。你自己不記得,其實你未出事之前,已經練到第五重。為師相信以你的悟性,練成第六、第七重,最多不過幾個月的功夫。你難道還怕辛苦嗎?”

杜宇不想解釋——所有的人都知道,人生就是由記憶堆積而成的。沒有了記憶,也就沒有人生。除了那些人生太過不堪,想擺脫自己命運的人,有誰會想放棄記憶呢?有誰會理解想放棄記憶的人呢?個中情由,怎能向胡楊開口?於是撒謊道:“其實昨夜穆……穆雪鬆逼徒兒修練《一飛衝天》,徒兒走火入魔,內功已經全廢了。再要從頭修習,最少也要十年八年。”

“果真?”胡楊驚訝,抓過杜宇的手腕去把了把脈,皺眉道,“你的脈息是有些奇怪,但是內力充沛,似乎比在聽鬆雅苑的時候還精進了許多呢!”

“是……是嗎?”杜宇怔怔,試著運了運氣,果然勁力渾厚。不禁吃驚道:“這……這是怎麼回事?也許是方才穆前輩幫我拔針,注入了一股真氣在我體內,還未散去吧。”

“也許吧!”胡楊咕噥,顯然不甚相信。但此刻不是深究的時候。天就快要亮了。下人隨時會闖進來。房內還有一具屍體。

他從懷裡掏出一把匕首來,命令杜宇:“去,在老畜生的屍體上多劃幾個口子?”

“為……為什麼?”杜宇本能地退後。

“得把屍首處理了呀!”胡楊道,“這裡雖然是你的府邸,你家裡卻有一個和亂黨勾結的夫人,下人中也不乏心懷鬼胎之輩。這屍首不用化屍水化了,怎麼瞞得過去?為師的手上有傷口,用匕首不方便。你快在老畜生身上多割些傷口,化屍水才能化得乾淨些。”邊說,邊遞過匕首去。

杜宇不能拒絕,唯有依他的吩咐施為。胡楊監督著,指揮著,又道:“還有一件事要提醒你——紀輕虹,你不要再管了。”

杜宇一怔:為何忽然提到太子妃?

“你這樣吃驚乾什麼?”胡楊瞪了他一眼,“你和穆雪鬆把她從聽鬆雅苑救出來,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嗎?皇上沒有追究你,是因為念在你神智不清,又被穆雪鬆脅迫。況且,紀輕虹的確不知道德慶老賊的下落,再關著她也沒有什麼用。所以皇上說,這事就當沒發生過,隨她遠走高飛,隱姓埋名的過日子。”

這倒好!杜宇才要鬆口氣,誰知胡楊話鋒一轉:“但是如今她殺死了太子,這是瞞不住的。你如果再理會她的事,就會被牽扯進去。殺子之仇,皇上絕不會輕易放過你。”

“師父——”杜宇驚得連退數步,“你……你怎麼知道?”

“我為了找你!”胡楊道,“我聽說你病了,閉門謝客,害怕你身上的菩提露又發作,所以到你府裡來想看看你的病情,誰知找你不見。我早探知朱砂把東方白和穆雪鬆都藏在吉祥客棧,於是就到吉祥客棧來碰碰運氣——結果剛巧看見紀輕虹殺死了太子——我本想衝進房去,但仔細一看,其實太子當時已經喪命,紀輕虹隻是拿著刀在刺他的遺體。這個女人何其狠毒?下手的時候,絲毫也沒有顧及太子往日對她的情義!”

太子對她哪裡有情義?杜宇想,從紀輕虹的眼神中就可以猜想得出,她在太子身邊一定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我知道你們把太子的隨從都殺了,屍體也都就地埋了。但是這事瞞不了太久。”胡楊道,“朱砂那個愚蠢的潑婦,自以為行動可以避人耳目,但以她那點兒道行,怎麼敵得過咱們的人?其實皇上的人早就知道她出入吉祥客棧。一旦發現太子的遺體,朱砂、東方白、紀輕虹,沒一個逃得掉。你要設法和他們撇清關係。你隻說是穆雪鬆綁架你去的,你瘋病發作,什麼也不知道。”

“那……”杜宇怔怔地,“那朱砂和東方白還有太子妃……紀輕虹……他們怎麼辦?”

“他們都是咎由自取,你管他們做什麼?”胡楊道,“你還是管好你自己——皇上一向待你如同親生兒子一般,倘若讓他知道你和太子的死有關,你固然會沒命,皇上又要再承受一次喪子之痛。你要記住師父的話……”他說到這裡的時候,見杜宇已經在穆雪鬆身上割出了三五十條傷口,就吩咐徒弟退後些,自己取出個小瓶子來,將內中藥水倒在屍身上。

隻聽一陣“滋滋”聲響,屍身上騰起了渾濁的黃煙,又散發出令人作嘔的刺鼻氣味。未幾,煙霧散去,地上隻剩一灘膿水而已。

“剩下的,你自己可以善後了吧?”胡楊將藥瓶和秘笈都揣進懷裡。

杜宇點點頭——隻需要幾桶清水,就可以遮掩一切。他忽然有一種駕輕就熟的感覺——好像自己在失去記憶之前,大半的人生都在做這樣的事:騙人,殺人,殺了人之後再騙人,騙了人之後又殺人。都說欺騙彆人容易,欺騙自己卻難上加難。如今他連自己都能欺騙,何況彆人?

他會洗乾淨這裡。然後裝瘋賣傻,告訴朱砂自己的瘋病又發作了,不知道夜裡發生了什麼。不知道穆雪鬆去了哪裡。

他不想對朱砂說謊。但是,除此之外,他沒有彆的方法繼續享受朱砂的溫柔。

唯有靠著自欺欺人,過得一天算一天。過得一刻算一刻。

他祈禱上蒼,讓謊言永遠沒有拆穿的時候。

“你也彆太大意。”胡楊道,“你那個丫鬟小翠,我看她就不是個省油的燈。她在聽鬆雅苑裡鬼鬼祟祟。我們本來想要將她殺了,誰知她狡猾得很,竟然逃脫升天。現在不知在哪裡轉著鬼主意。既然人家能安插一個人在你身邊,隻怕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你不曉得而已。千萬不要著了他們的道兒。”

杜宇默默地點點頭。胡楊的話讓他想起小安來。他曾經多麼內疚,卻原來是為了一個敵人,一個時刻監視自己的人。

他這細微的神色變化不能逃過胡楊的眼睛。投來嚴厲的一瞥,問:“你怎麼了?”

“小安,”杜宇老老實實地回答,“原來她是七瓣梅花的人。”

“哦?”胡楊摸了摸下巴,“你是怎麼知道的?”

杜宇無法隱瞞,因將黃全那日和自己說的話都複述了一回。胡楊聽著,先是麵色陰沉,顯得十分惱火,但後來又露出了笑容。“所以,對於殺死小安的事,你再也無需介懷。”他道,“這丫頭既然是七瓣梅花的人,那就是自己找死。”

“咣”——他話音落下的時候,屋外傳來了響動。“什麼人?”胡楊立刻警覺地喝道,同時已經搶出門去。杜宇也要跟上。不過眨眼的功夫見胡楊又回來了,腋下夾著個人,正是朱砂。

“師父……這是……”杜宇才開口問,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想是朱砂前來探望他,不甚發出聲響被胡楊發覺。繼而心中又一緊:朱砂是什麼時候來的?自己和胡楊的對話她又聽到了多少?

朱砂尖聲叫罵,解開了杜宇心中的謎題:“你們兩個奸賊!杜宇,你騙得我好苦!我還以為自己錯怪你了,原來你根本就是瑞王爺的走狗!連紀姑娘也被你騙了!穆前輩也……哼!我就是變成厲鬼也不放過你們!”

“哼!你倒聰明得很!”胡楊道,“你現在自然是隻能做鬼了!”說著,就要擰斷朱砂的頸椎。

“師父!”杜宇連忙撲上去阻止,死死拉住胡楊的手,“請你千萬不要傷害她……”

“混帳!”胡楊嗬斥,掙了掙,竟摔不開杜宇,就更加惱火了,“她聽到咱們說的話了!”

“是,”杜宇不知自己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使勁,身子微微顫抖,“不過她隻是個弱女子,她……她聽到咱們說的話,也不能怎樣……求師父放過她吧!”

“哈!”朱砂大約知道自己難逃一死,放肆地大笑起來,“弱女子怎麼了?你以為弱女子就會眼睜睜看著你們胡作非為?我要把你們做的這些好事編成曲子,教給全京城的歌妓,唱得天下都知道你們的醜事!到時候,天下百姓會一起殺進京城來,將你們這群亂臣賊子踩成肉醬!”

“住口,瘋婆子!”胡楊將夾著她的那條手臂又收緊了些,讓她喘不過氣來。又怒視著杜宇道:“你都聽到了——這女人從一開始就是個禍害!她收留東方白,幾次三番協助這人加害皇上。皇上看著你的麵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在這東方白也不過是一介莽夫,成不了什麼氣候。如今,這婆娘聽到我倆的談話。她一旦宣揚出去,你我的身份都會暴露。若再被人添油加醋一傳,對皇上大大的不利!這個禍害留不得!”

“她……她是隨便說說。”杜宇勉強辯解,“她其實隻是一個……一個可憐的女人,隻不過是自己給自己找一點兒活下去的理由罷了。”

“什麼隨便說說?”胡楊厲色道,“你不知道她在四處打聽七瓣梅花嗎?現在是什麼時候?七瓣梅花如果知道了真相——知道了你的身份,德慶狗賊就會用來大做文章!”

是。不錯。杜宇都知道。可是,對於他來說,什麼都可以不要,隻是不能沒有朱砂。朱砂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便搖了搖頭,依舊死死抓住胡楊的胳膊不放。

胡楊惱火了,這一次運勁於手臂之上,想要將杜宇震開。但杜宇才一感覺到對方的勁力,便立刻也運氣抵禦。也許是情急之下,催動了潛藏在身體中的力量,他雖然分明地感到胡楊手臂上有股強大的推力,要把自己彈開,但卻能將全部力氣集中在手掌上,仍然牢牢抓住胡楊。

胡楊愈加生氣。改變策略,想要將杜宇整個人掄起來摔出去。但杜宇在他發力的那一瞬間覺察到了如此意圖,立即分出一部分力氣,將自己像個千斤墜一般墜在地上。結果胡楊這一掄,非但沒把杜宇摔出去,反而“喀”地一下,用力過猛,令自己的肩膀脫了臼。他一時痛得鑽心,鬆開了朱砂。

“朱砂!”杜宇即刻搶上前去要看看朱砂是否受傷。但見其臉龐紫漲,顯然是窒息太久,不過好在還有一絲氣息,應該隻是暈厥了過去。杜宇才鬆了口氣。

“好你個逆徒!”胡楊冷笑,“你方才為了穆雪鬆,還隻是抱住為師的腿,求我不要殺他,如今為了這個狐狸精,竟然連師父的胳膊也卸脫了!你還有什麼不敢做?是不是現在要為了她把師父給殺了?”

杜宇一愣,才意識到自己出手太重。忙連聲道歉,又上前扶住胡楊,想幫他把肩膀複位。但苦於不識醫術,折騰了片刻,卻毫無所成。“師父……徒兒……徒兒……”

“算了吧!”胡楊惱怒地將他推開,“你眼裡豈還有師父麼?你已經被這狐狸精迷了心竅了。若不是我親手在你身上紮下銀針,我倒要以為是她在你身上下了仙人拉纖,把你變成她的傀儡!”

杜宇不辯解,因為胡楊說的都是事實。他錯手傷害了恩師,這讓他悔恨不已。他願甘心領受任何責罰。可是若胡楊仍執意要對朱砂不利,他也會再一次拚儘全力來阻止。哪怕賠上自己的性命。

“唉!”胡楊長歎了一聲,“我真看不出這個狐狸精有什麼法術!以前你迷戀她,幾次差點兒壞了大事。如今你渾渾噩噩,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卻還是迷戀她。你難道前世欠了她?”

也許是吧!杜宇想。聽胡楊的語氣似乎有些緩和,便抬頭看了看師父。

“皇上就是知道你太喜歡這個女子,所以才把他賜給你為妻。”胡楊道,“他老人家本是為了你好。但是依為師看來,若為你好,才應該讓你遠遠離開這個女子——且不說彆的,你自從和她成親,她對你如何,隻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來。你這樣勉強和她在一起,有什麼意思?”

這話正戳中了杜宇的痛處。他無言以答,呆呆望著昏迷不醒的朱砂:為什麼?為什麼他唯一刻骨銘心的人如此恨他?從正月十五到現在,他好不容易才能享受朱砂片刻的溫柔。但一眨眼的功夫,一切又全都被打碎了。

胡楊好像也知道這其中的曲折,喃喃歎息道:“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你是因為中了仙人拉纖,才不知道自己是誰,但朱砂,她其實從來不知道你是誰。以前她或許能對你好,那是因為她所見到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你。如今,她看到你的真麵目了,所以她恨你入骨!”

我的真麵目?杜宇怔怔,多麼可笑!什麼真麵目,我自己卻不知道!

隻是有一點胡楊說的不錯:朱砂恨他入骨。在她的眼中,杜宇從篡位的幫凶變成了隱忍的誌士,之後又變回篡位的幫凶——少時待她醒來,杜宇要如何麵對她?

胡楊再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怎麼教出你這樣一個沒誌氣的徒弟?唉,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看你遲早也要毀在朱砂的手上!”

什麼意思?杜宇一怔。

“你已經不記得你的父母了吧?”胡楊悲憫地看了杜宇一眼,“即使記得,你也不知道你母親是什麼人——她當初是為了什麼嫁給你父親,你父親後來又是怎樣被一貶再貶,最終被人扣上了通敵謀反的罪名——你完全不知道。”

秘密。更多的秘密!杜宇的心裡像有一條小蛇在遊動,蠢蠢,不能平靜:“我……我娘是什麼人?”

“她是德慶狗賊的人。”胡楊道,“當年德慶狗賊還未即位,他忌憚你父親的才能,特地選了這樣一位絕色佳人,派去你父親的身邊,一方麵可以將你父親的一舉一動報告給他知曉,另一方麵也方便他栽贓嫁禍。雖然不知道你父親的冤案中有多少是出自你母親的親自參與,但她總脫不了乾係。”

脫不了乾係。這幾個字好像是數九寒天刺骨的風,可以鑽進人的身體去,將人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在絕對的靜止中,後頸銀針微微的震顫顯得那麼清晰。

疼痛,如黑暗蔓延。他回到那個桂香馥鬱的黑夜,曲橋、涼亭、假山。陰冷的聲音道:“我看你真的已經忘記自己的身份了!”

“我不敢忘。”墨蓮說道,“我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

“臘月廿三,”那陰冷的聲音命令,“祭灶那天,就是最後的期限——你好自為之!”

臘月廿三,那是他記憶中一切不幸的開始。

原來,在那之前,陰謀的種子早已播下,生根發芽。

他所看到的,隻是猩紅的花,但直到今時今日,他仍在吃那苦毒的果。

“師父……”他感覺胸口壓抑,幾乎喘不過氣來,“你以前怎麼從來沒跟我說過?”

“皇上不讓我說。”胡楊道,“皇上說,你已經夠可憐的了,不必再加添你的煩惱。不過如今我非跟你說不可,我怕你步你父親的後塵——俗話說,色字頭上一把刀。說遠些,你父親——你們全家,都是被德慶狗賊用美人計給害了。說近些,太子迷戀紀輕虹,結果連命也丟了。你想把自己毀在朱砂的手上嗎?師父這麼多年教養你,還有皇上在你身上所費的心機,你忍心讓這一切都白費嗎?”

杜宇不知怎麼回答。若準許他憑著本心而為,他寧願毀在朱砂的手上——與其活著被朱砂憎恨,不如死了,什麼也不知道。但胡楊又提起養育之恩來——幾多真情,幾多假意,一團亂麻,束縛住他,無法思考。

“瞧你那沒出息的模樣!”胡楊橫了杜宇一眼,“隻怕離了這個女人,你還真變成個廢人了!師父怎麼忍心呢?其實你想留她在你身邊,對你溫柔體貼關懷備至,也不是做不到。”

“真的?”杜宇脫口問道,“要怎麼做?”

胡楊笑了笑,用沒有受傷的左手從懷裡取出三根銀針來,走到朱砂的身邊,輕輕在她後頸上一拍,銀針立刻就沒入她的身體。杜宇甚至來不及阻止。

“師父……你……你做了什麼?”

“仙人拉纖。”胡楊道,“隻要用仙人拉纖把朱砂變成一個賢妻良母就可以了。現在我右肩脫臼,右手又被穆雪鬆那老狗咬傷了,不能一次完成仙人拉纖。先紮這三根針,待過兩天我全好了,再紮其餘的四根。反正現在光靠這三根也夠了,她會昏睡不醒,就不會跑出去把看到的事情亂說一通。”

仙人拉纖!杜宇愕然地瞪著胡楊,又看看朱砂,昏睡中仍然眉頭深鎖牙關緊咬——他把朱砂變成了什麼!隻因他自私的想法,他把朱砂變成了什麼!

“師父……這……這……”他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胡楊擺擺手:“我走了,稍後再來看你。德慶狗賊還未落網,你要看清楚時局,好自為之。”話音落下,人已消失在門外。

杜宇怔怔看著黎明前濃黑一片的世界,隻能隱約分辨出扶疏的樹影和勾心鬥角的屋簷——原來黑色也有不同的濃淡——原來絕望也有許多的不同的層次。原先他以為心灰意冷等待大限就是極致,現在才知道眼見著珍視的人深陷險境自己卻無能為力才叫人更加痛苦。

一顆心就好像被油煎一樣!

當胡楊再來,朱砂就會被變成傀儡。雖然那樣會讓他稱心如意地擁有朱砂,但是,做過傀儡的他心中清楚,縱有榮華富貴,失去了自我,那種焦慮與茫然會一步一步把人逼瘋。

他不想讓朱砂承受這些。

他不要用這樣卑鄙的手段來得到朱砂。

若是那樣,他寧願被朱砂恨,寧願死!

現在要怎麼辦?他扶起朱砂來,查看著後頸那三個針孔,清晰,各有一點血珠。

好歹他學過六重《一飛衝天》,也勉強練過第七重,雖然功力有限,但或許能替朱砂把針拔出來!

事到如今,隻能一試。

於是扶朱砂在床上坐好,自己學著穆雪鬆的樣子,以手掌抵住朱砂頭頂的百會穴,緩緩催動真氣,灌入朱砂的體內。

他慶幸先前穆雪鬆注入他體內的那股力量到此刻還依然沒有消散,雖然身體疲憊,但丹田之力源源不絕。隻是,真力導入朱砂的百會穴後,杜宇卻不知下一步該怎樣做。畢竟,穆雪鬆替他拔針的時候,若非直接以內力將銀針逼出,就是讓杜宇自己以真氣配合。是以杜宇隻知道如何使內力在自己體內流動,卻不知怎樣讓真力遊走於他人的身體。

他試著尋找一條通路,可是卻好像進入了一座碩大的迷宮。大部分時候,前麵是死胡同,他無功而返。偶爾有些時候,似乎尋到了路徑,但一直走下去,卻好像是無底深淵,不知通往何處。

這樣試了又試,始終不得要領。雖然體力還可以繼續支撐,但焦急與悔恨煎熬著他,使他變得越來越煩躁,渾身都被汗水濕透。

他絕不肯放棄,繼續嘗試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好想觸到了可以推動的硬物,且明顯感覺此物尖細,真力碰到了它,就好像被劈開了,從四周流走。

這應該就是銀針了!他想,因凝神靜氣,想在那蚊須針上找一個受力的點。

一推不成。二推不成。三推還是滑開了。一直試了十幾次,忽然好想摸著了竅門,一使勁,那異物就後退了些許。他又再接再厲,將所有勁力凝在一點,猛地推了出去。

隻聽朱砂“啊”地一聲慘叫,整個人朝前撲倒下去。

杜宇嚇得魂不附體,連忙想伸手抱住,卻不意驚駭之下岔了氣,半身麻木,自己也跟著摔下床。

待要掙紮著起身,卻聽“呼”地一聲,一陣怪風吹進窗來,接著,一柄冰涼的匕首頂住了他的咽喉:“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