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他認出了這聲音來。
少女語氣中的天真無邪如今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飾的憎惡:“你到底是什麼人?快老實交代!”
我是什麼人?我是杜宇啊——除此之外,他不知還可以說什麼。隻是,還沒有開口,小翠已經將匕首又逼緊了幾分。“你根本不是杜大人!”她冷冷道,“你到底是誰?為何要假扮杜大人?你和你師父,有何企圖?”
這、是、什、麼、意、思?
杜宇好像被人連連棒喝——當他從迷夢中醒來,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他隻知道是自己是杜宇。如今小翠卻這樣斬釘截鐵的說,他不是杜宇。
“你……你說什麼?”他企圖轉頭看著小翠,可是手臂被反剪,他無法動彈。“為什麼說我……不是杜宇?”
“彆裝糊塗了!”小翠厲聲喝道,“杜大人是黃元帥的義子,他的武功是黃元帥所傳授的。可是方才你卻認胡太醫為師父,他又說你和瑞王爺情同父子——這怎麼可能呢?起初我還想,也許是胡太醫用仙人拉纖把你變成了傀儡,把不知道什麼東西塞進你的腦袋裡。可是我聽你們的對話,又不像是這麼一回事。你分明就是……心甘情願地認賊作父!你不是杜大人!”
分明心甘情願!這就是關鍵所在了!杜宇想,這種不自覺滴流露出來的,才是真實的!一直以來,困擾他的種種矛盾糾纏,可以就此快刀斬亂麻。他不是黃全口中的那個人,不是太子妃所惦記的那個人,甚至也不是夢境中那名冊上所記載的民族英雄。
他不是杜宇。那麼他是誰?
此刻沒有機會深究。小翠聲音顫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你不是杜大人……你是凶手!是殺死我姐姐的凶手!聽鬆雅苑裡的那個瘋癲客人就是你!”嘶喊時,匕首已經劃破杜宇的皮膚,傷口火辣辣,提醒他,就在下一刻,可能會割斷他的喉嚨。
杜宇不怕死。他也不介意為小安償命——雖然那少女的死按照胡楊所說,的確是咎由自取,可是,那段朝夕相伴的時光,足夠讓杜宇以性命來交換了。
隻是,他現在不能死!他還要救朱砂!若他死了,胡楊不會讓朱砂活命。
這念頭激起他無限求生的欲望,雖然半身麻痹,還是拚儘所有的力氣掙開小翠,滾出丈許遠。
“好奸賊!”小翠冷笑,“我倒要領教領教什麼孤鶴山莊的武功!”說著,揮舞匕首朝杜宇攻來。
杜宇這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個丫鬟的身手——雖然之前隱隱約約記得她曾經飛身撲來將銀針紮在自己的眉心,可是癲狂之下,並未看清其招式。此刻正麵對敵,才驚訝於這少女的敏捷與狠辣——是因為拚命要殺了他的緣故嗎?她招招緊逼,毫不防守,匕首閃出道道銀光,包圍杜宇,讓他仿佛身陷一場隆冬的暴風雪之中。
不過,他也看得出,這是典型的江湖路數,以虛招迷惑敵人,又以速度來彌補力量的不足——若換在以往,他不會將這樣的對手放在眼中,因為隻要拖個十幾招,對方力氣用儘,已經不攻自破。可是現在,他半身麻痹,行動不便,根本難以閃避。麵對小翠疾風閃電般的攻擊,他隻能狼狽地滾來滾去。偏偏,那麻痹的感覺還在不斷地擴散,讓他越來越難於逃脫鋒利的匕首,很快,身上就被劃破十來道傷口。
“好奸賊,我看你還往哪裡躲!”小翠怒吼,飛起一腳將牆邊的椅子踢了過去。
杜宇這時已經幾乎用儘了所有的力氣,眼見那沉重的紅木太師椅朝自己兜頭砸下,還是奮力側身避讓。隻是,背後已經是櫥櫃,再無躲閃的空間,他雖勉力躬起身子,避開那笨重家具最鋒利的棱角,還是被椅背結結實實地打在脊背上,登時感到鑽心的疼痛,一股腥甜湧上喉頭。
他動彈不得。被小翠揪住領口提了起來:“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何假扮杜大人?”
我如果知道,就好了!杜宇絕望地想。
“你聽我說……”他困難地喘息,“我什麼都忘記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害死你姐姐是我不對,待我救了朱砂,我再為她償命。”
“呸!”小翠罵道,“誰信你?你們這一夥都是卑鄙無恥的小人!朱砂姑娘平時那麼恨你,果然沒有恨錯人!你為了貪圖她的美貌,不惜把她變成傀儡——少在這裡惺惺作態了!”
要怎麼辯解才好?杜宇望著小翠手中的匕首。此時,外麵已經晨曦初露,慘淡的天光照射在白刃上,又反射到小翠的臉上——她穿著夜行衣,又蒙著麵,隻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麵,通紅,含著淚光。仇恨如火在燃燒。
她有無數個理由恨我,杜宇想,她也可以殺我。許多人都應該恨我,有權力殺我。包括朱砂。但我還是要救朱砂。一息尚存,就要救她!
也不管是否徒勞,他再次哀求小翠:“我沒有騙你……你……你在我身邊這麼久,還不知道我不過就是個可笑的傀儡嗎?我隻想解開朱砂身上的仙人拉纖……解開之後,要殺要剮,隨便你。”
“隨便我?”小翠盯著他,忽然狂笑起來,“你值得我殺麼?去年夏天,我姐姐曾經寫信給我,說她正照顧一個十分可憐的人,我怎麼也沒想到你身上去。如今看來,你果然是條可憐蟲。根本用不著我殺你,老天爺就會讓你得到報應。你現在這副模樣,豈不就是報應麼?還有你那個恩師——你對他言聽計從,根本沒想過他隻不過把你當成一枚棋子吧?”
小安說我可憐?杜宇怔怔,不錯,我既可笑又可憐,還十分可恨。所有的報應都衝著我一個人來吧!然而朱砂是無辜被牽連的。老天,是不是為了懲罰我,連救她的機會都要剝奪?寧可此時就被天打雷劈碎屍萬段,隻要能換得朱砂的平安。
老天,能聽到他的呼求嗎?
麻痹的感覺從皮膚肌肉一路滲透,似乎他的五臟六腑也要停止運作了。像有隻無形的巨手,剖開他的胸膛,捏住他的心臟,不準它跳動。窒息的感覺如此痛苦。但又帶來解脫的快感——如果死掉——如果徹底消失——雖然對不起朱砂,但是卻也沒有彆的方法來贖罪了!
他的眼睛看不見,耳朵也聽不見,陷入一片靜謐的黑暗中。
這就是死亡嗎?周圍什麼也沒有,仿佛在虛空裡飄蕩。以為會有地獄的滾油烈火,以為會有奈何橋,會見到亡故的親友,並恩人仇人,可是一個也不見。隻是在無限的黑暗裡飄來蕩去。
死,不應該是一個儘頭嗎?儘頭在哪裡呢?
身體不由他擺布——不,好像根本就沒有身體,隻是元神在飄蕩而已。
不辨東西,不知南北,也沒有時間。
原來這樣長久的等待,等待不知會不會發生的什麼事情也是一種煎熬。
然後,不知從那個方向,傳來了酒的香味——在這看不見聽不見的幽冥世界原來還是有嗅覺的!
他朝著那個方向飄了過去。
繼而見到了光,見到了桌椅,見到了酒壇。他的四肢忽然還有了知覺,可以運動自如——他踩在了實地上。
這是多麼奇怪!他笑笑,大步上前,拍開泥封,給自己斟了一碗酒,一仰脖,喝了個乾淨。
是濃是淡是甜是苦?喝過就忘記了。
這好像是去年五月十二日的夜裡,他在吉祥客棧和東方白一起喝的那壇酒。是喝了這,才中了菩提露的毒嗎?一切才變得顛倒扭曲嗎?
那麼,如今再喝,由此開始,由此結束吧!
他一碗接一碗的喝下去。
卻沒有醉意。
人死了,就不會醉了。人死了,也不會再中毒了。
人死了,為什麼記憶還不回來?他是誰?他若不是杜宇,他是誰?
死了也不能解脫!他挫敗地將酒碗重重放下。
琥珀色的液體動蕩,接著安靜下來。倒映出一張臉。靜切安忍,眉頭微蹙,仿佛有放不下的掛慮,雙眸深邃,承載了太多的負擔。
這是常常出現在他夢境中的那個男子。那個與他辯論國事,對他說“民貴君輕”的男子。
他一驚——莫非此人也死了,兩人同在陰間嗎?既然相識,該知道他的身份吧?
回身望,但身後空蕩蕩,沒有人影。
莫非隻能在倒影中相見?他又轉頭去看酒碗。不過這一次,玉液瓊漿中的那張麵孔變了——方才的那個人直鼻方口,兩道劍眉,下麵朗朗星眸。而現在的那個人眉眼修長,雖然鼻梁挺直,但嘴唇很薄,似乎隨時咬著一絲不羈的笑容。如果方才的那個是史書裡傳唱的仁者義士,現在的這個則是傳奇裡說不儘道不完的江湖俠隱。
這是誰?
他一愕——是誰?
死死地盯著酒碗。然後倒影就朝他笑了起來:“不過一支洞簫,一柄長劍,落魄街市的漂泊人物罷了!”
是嗎?一支洞簫,一柄長劍,落魄街市——我也是如此啊!他想,就追問:“敢問高姓大名?”
“漂泊人物還有什麼高姓大名?”那倒影笑道,“在下宇文遲——閣下是?”
啊!他驚得推開酒碗——宇文遲——好像鬼魅一般糾纏他的那個人,終於見麵了!既然是在這裡,那麼宇文遲已經死了嗎?
“你——”他向酒碗發問。
隻是,一瞬間,桌椅、酒壇、酒碗,連同他腳下的地麵都消失了。他急速地向一個無底深淵中墜去。
現在算是什麼?正式打他去十八層地獄嗎?在他差點兒就要解開謎底的時候?
驟然不甘心起來。
“等等!”他呼喊,“等等——宇文遲,你到底是什麼人?你都做了什麼?”
想伸手抓——抓住隨便什麼救命稻草。可是,胳膊卻抬不起來——並非身體麻木,而是被什麼束縛住了。他猛力掙紮,就感覺好像渾身都被鋼針穿刺。
然後,他睜開了眼睛,看到天青色的蚊帳——這是他的床,他的臥房。門窗緊閉,天光從雕花的窗格子裡漏進來。
又在做夢?他想起身。才發現被人捆在床上,用結實的牛筋繩子,上麵還有倒刺。難怪方才疼得刺骨。
小翠這丫頭!他又急又怒,吼道:“小翠!小翠!”
門應聲而開,苗條的身影由外麵進來:“老爺醒了?發這麼大火做什麼?奴婢隻有一雙手,忙裡忙外的,您當我三頭六臂嗎?”聲音分明是小翠,可是臉蛋卻是朱砂的貼身丫鬟。
杜宇不由愣了愣:“你……你是誰?”
“我自然是老爺的丫鬟小翠了。”少女笑靨甜美,好像桂花酒釀一般醉人,“不過,為了大家的性命著想,老爺就隻當我是夫人的貼身丫鬟小玲。”
“什……什麼意思?”杜宇不解。
“這還不簡單嗎?”小翠道,“你府裡既然有我,隻怕也有皇上的人。他們已經知道我的身份,若是看到我在你府裡出入,立刻就會覺察異狀。現在唯有讓他們以為你還是被他們牢牢掌控的傀儡,才可以穩住他們,爭取時間。”
爭取時間做什麼?杜宇不想在無謂事上深究,隻問:“朱砂呢?你把她怎麼樣了?”
“你放心。”小翠冷冷道,“朱砂姑娘跟我無怨無仇,我為什麼要害她?她在自己房裡躺著呢!一切我都收拾乾淨了,跟其他下人也說了,夫人感染風寒,吩咐他們不要打擾,萬事自有我照顧。”
“你……你放開我!”杜宇掙紮道,“朱砂她……她中了仙人拉纖……我得幫她把針拔出來。”
小翠瞥了他一眼:“你解得開嗎?你之前不是已經折騰了好久,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嗎?你那樣不得法門地亂施展內力,沒把朱砂姑娘害死,已經萬幸。”
“你……”杜宇想反駁她,可是這句話卻千真萬確。他不知道怎麼解開仙人拉纖。況且,昨夜他身上還殘留著穆雪鬆注入的一股真氣,此刻,那真氣大約已經散去,他和廢人無異。他根本無法救朱砂。
絕望,讓他如墜冰窖。
“要我說……”小翠慢條斯理地開口,“解開仙人拉纖的法子一定在那本秘笈裡寫著,你隻要從胡楊那兒把秘笈偷出來,自然會尋著救朱砂姑娘的法子。”
啊!可不是如此!杜宇掙紮得更厲害了,繩索上的倒刺劃破他的衣服,血跡斑斑。“求求你,快放開我,讓我去偷秘笈——隻要偷到秘笈,救了朱砂,你讓我做什麼都行!”
小翠的眼中有一絲輕蔑,但更多是疑惑:“你到底是個什麼人?除了美色,什麼都不在乎?皇上養著你這樣一個情種,有什麼用?算了,我懶得和你這種人計較——我現在不會放你。你要先幫我們做事,否則,你什麼都彆想!”
“你要我做什麼?”杜宇焦急,“你問我我是誰,為何自稱杜宇,皇上想要我做什麼——這些我都不知道。我沒有武功,沒有記憶,根本就是個廢人,能做什麼?”
“是啊,你能做什麼?”小翠看著他,這次眼神中有了一絲同情,“你果然是個廢人。不過,我想,你就好像銅牆鐵壁上的一處破綻,要想把這銅牆鐵壁給打垮,隻能從你入手。”
杜宇不明白她的意思,搖頭:“無所謂……你想我做什麼都無所謂……但是,如果你不讓我先想辦法救朱砂……下一次胡太醫來,朱砂也會被他變成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