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錄雖然沒有記載,不過淩華閣有位老太監當年伺候過聖祖爺,他跟我說過一些聖祖晚年的事。”敬逸侯回答,“他說聖祖曾微服去西郊探訪五皇叔的陵墓。他也曾問聖祖說,既然查出了蹊蹺,為何不公諸天下,還五皇叔一個清白。聖祖卻歎息說,事情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何苦要多生事端?又感歎:‘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哪怕隻是假象,也比日日劍拔弩張好。’這些都沒有寫到實錄裡。不過我想,聖祖當日何等心痛。兄弟鬩牆,在普通百姓家便是一件讓人痛心的事,而在帝王之家,那更是動搖江山基業的大禍!”
這些話,現在說來還有何意義?杜宇想,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死去的人不能複生。翻案也於事無補。活著的人為了免受煎熬,還是抽身離去比較好。他因環顧四周,想覷個機會逃脫。這就發現不知不覺,他和敬逸侯走到了奉先殿。殿門口的太監看到了他們,就招呼道:“侯爺,萬歲等著您呢,快請!咦,杜大人也來了?”
杜宇心中便覺得奇怪——怎麼,不是太極殿嗎?是奉先殿?
這裡去年被焚毀之後又重新修建,已然恢複原本的規模。正殿前的庭院裡有不少大臣聚集著,交頭接耳,顯出困惑的神氣。
“我途中遇到些事情耽擱了。”敬逸侯道,“有勞公公——咦,為何這許多大人們也都在院子裡等著?”
“萬歲爺的意思,我們這些做奴才的怎麼能明白?”那太監一邊將他們向裡麵迎一邊道,“侯爺見了萬歲,親自問他老人家不就得了?”
敬逸侯隻是微笑。和杜宇一同踏入庭院,才輕輕歎息了一聲:“聽說太子殿下遇害了?皇上他……現在是容不下我了吧?”
杜宇怔了怔:不錯的,在這場血腥的爭鬥之中,王位究竟鹿死誰手還未有定論。現在崇化帝失去了愛子,中宗的兒子當然也不能活著。特地選擇奉先殿,莫非是想徹底了結去年五月十二未完之事?斬草除根?不過看敬逸侯的神氣,他是已經不在乎了——厭倦了帝王家的骨肉相殘吧!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果然是狗屁!
思念間,他們已經到了殿前。敬逸侯踏上石階,回身向他拱拱手,算是永彆。杜宇目送著他進入正殿去。
心中感到萬分惡心,恨不得立刻離開這血腥之地。便轉身又要走出宮院去。卻不意正殿的門又打開了,一個太監從裡麵出來道:“萬歲聽說杜大人也來了,請杜大人進來。”
不能再眾目睽睽之下發難。杜宇皺了皺眉,硬著頭皮也跨進正殿。
門在他的背後關上。
奉先殿正殿不比旁的宮房,這裡是供奉本朝曆代帝後神主牌的地方,所以沒有活人的座椅,隻有一溜排金漆龍鳳神寶座,上麵都是列聖列後靈位。太祖、太宗、世宗、仁宗、聖祖,最後是中宗。
殿內的燈火不及外間明亮。杜宇見到皇上正在中宗的牌位前立著,好像正端詳著牌位上的字。又看到敬逸侯在門邊跪著,即在其身後跪下來,恭請聖安:“臣參見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嗯!”那邊淡淡的應聲,“起來吧!”
杜宇和敬逸侯謝恩,未抬頭,即看到龍袍邊緣的“海水江崖”到了自己的跟前。
“杜宇?”這個聲音甚是陌生——不,應該很熟悉,卻想不起來了。
他愣了愣,抬起頭——穿著龍袍的人並不是崇化帝。
身邊的敬逸侯已經驚訝地呼道:“父王!”
這人是中宗德慶帝。杜宇驚呆當場。尚未回過神來,隻聽“嗆嗆”幾聲龍吟,數柄鋼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父王……這……這是為何?”敬逸侯不解。
“太子,你受苦了。”德慶帝把兒子攙起來,“這個杜宇是假的,是瑞王老賊的手下。朕方才派人去接你來,半途聽說你被這廝劫走,生怕他對你不利。”
“原來方才那些太監侍衛是父王派來的,那可真是誤會了!”敬逸侯道,“杜大人以為他們是刺客,和他們惡鬥一場,險些送了自己性命。幸虧黃老元帥和禁軍感到,兒臣和杜大人才脫身……”
“你不要再叫他‘杜大人’。”德慶帝打斷,“他既是瑞王手下,絕非善類。方才那場惡鬥也並非誤會。朕知道瑞王找人假冒杜宇,所以傳下旨意,隻要見到這個假杜宇,格殺勿論。沒想到竟被黃全攪局。但老天有眼,又讓他自投羅網。”
格殺勿論。杜宇看在架子自己頸邊的利刃,暗暗運勁與雙臂,打算突襲一招,將這些兵器全繳了,硬闖出奉先殿去。隻是這時候,忽覺後背一麻,幾處要穴被人戳中,登時渾身癱軟。
“這些怎麼能困得住這個假杜宇?”傳來小翠的聲音,“他是胡太醫的徒弟,身手很是了得。就算製住他的穴道,隻怕他過一會兒也能衝開。得用帶倒刺的牛筋繩把他捆住才行。”
“你們還不去辦!”德慶帝命令。那些原本拿刀的人應了,自去取了繩索來,三下五除二將杜宇困了個結實,又塞到角落的一張供桌下。杜宇才發現,崇化帝也被五花大綁丟在那裡,還堵住了嘴,不能出聲——啊,原來自萬壽宮開始,德慶帝已經掌控了全局。
“太極殿那邊如何了?”德慶帝問。
“名冊上二百三十九人,其中有四十五名奸臣在京。方才文淵閣傳話過來,已經除掉二十八人,餘下的,應該很快會進宮來。”有人回答,,“不過……另有三十二人,杜宇也未查明他們是否真和瑞王狼狽為奸。這其中有十三個正在太極殿前,要如何處置他們,還望萬歲示下。”
啊,原來是杜宇的名冊——記載著瑞王爺黨羽名單的那一本!
看來先前的猜測大體不錯。隻不過不是崇化帝在清洗異己,而是德慶帝在鏟除叛徒。
“小翠姑娘——”德慶帝道,“你一直留在京城,對這本名冊上記載的人,可有了解?”
“這名冊也是前不久偶然發現的。”小翠回答,“雖然我一直留在這個假杜宇的身邊,但他是個傀儡廢人,也沒法從他口中套出什麼消息來。”
“無妨。”德慶帝道,“你將這本名冊交給朕,已經是幫了朕的大忙。依朕看來,那些查明屬實是瑞王爺手下的,都是去年參與弑君篡位的,決不能留。至於那些尚不確定的……瑞王爺狡猾,黨羽甚多,咱們寧枉勿縱,免得日後再有麻煩。”
“是!”有人應了,自去太極殿傳話。
“父王……”敬逸侯顫聲,“父王說什麼寧枉勿縱,兒臣……不太明白。”
“鏟除奸臣,務要徹底。”德慶帝回答,“少時,朕就要在百官麵前揭露瑞王爺的罪行,將他弑兄篡位之事公諸天下。瑞王爺奸詐狡猾,爪牙眾多。現在朕隻是控製了禁宮。而瑞王爺有些親信是護軍將校。若是在朕掌控整個京城的兵隊之前瑞王爺調集護軍反撲,朕就功敗垂成了。所以,但凡有可能是瑞王手下的,一個都不可以放過。”
“這……”敬逸侯怔了怔,“可是父王,現在蠻族犯境,而且已經有些蠻人混進京師。此刻要抗擊蠻人,正是朝廷用人之際,那……”
“這些朕自有分寸。”德慶帝打斷他的話,又問小翠:“東方大俠怎麼還沒有回來?不是說胡楊那廝走火入魔可以手到擒來?”
“萬歲莫急。”小翠道,“胡太醫走火入魔是千真萬確的事。可能他一時不知躲在哪裡,東方大俠需要把他找出來呢。”
“如果隻是躲起來養傷倒也罷了。”德慶帝道,“要是覺察出咱們的計劃,就跑出宮去報信,那可麻煩——朕萬萬沒有想到,這個老太醫竟然是瑞王的親信,還是個武林高手!哼!朕應該萬分慶幸,他之前沒有下毒把朕害死。”
杜宇聽著他們的對話,大致明白了眼下的狀況——正如崇化帝所擔憂的,德慶帝趁著蠻族犯境天下大亂的機會回到了京師。他召回在京的七瓣梅花,潛入禁宮之中,一方麵綁架了崇化帝,而另一方麵就利用名冊辨明敵我——崇化帝一黨的,就拉去文淵閣斬首,德慶帝一邊的,則帶來了奉先殿。少時,帶萬事俱備,德慶帝就會打開奉先殿大門,現身於百官之前,撥亂反正,奪回王位。
杜宇——不,假杜宇,到時候自然是死路一條了。他看了一眼崇化帝,昏暗之中,很難辨清楚神情。
“什麼人?”忽然傳來小翠的厲喝之聲,“啊,蠻人!快護駕!”
杜宇在供桌下看不清外麵,之隱隱見到燈影亂晃,又聽到兵刃出鞘之聲。接著,就感到供桌被衝撞,劇烈地搖晃,更“哢嚓”一下斷成兩截,重重砸在他的身上。牛筋繩上的倒刺因而深深鉤入他的皮肉,痛得刺骨。
但這一下也讓供桌上的桌圍子滑落下來。他可以看見殿內的情形了——小翠等人兵器在手,圍著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此人手持彎刀,刀鋒微藍,正是蠻人。
“諸位不必驚慌。”德慶帝道,“這位是蠻族的呼速累將軍。朕與他們可汗已經定下盟約,呼速累將軍特來協助朕剿滅奸黨,奪回王位。今日朕能順利回到京城和眾卿重聚,又順利進入宮中,呼速累將軍功不可沒!全賴他和勇士們聲東擊西,朕才可以迷惑瑞王爺,將他的黨羽一網打儘。”
“什……什麼?” 小翠等人聞所未聞。敬逸侯也愕然問道:“那蠻族犯境呢?”
“蠻族素來是我朝友好鄰邦。”德慶帝道,“他們的都犁可汗一直都仰慕我中原文明。朕已經和都犁可汗結為兄弟,以後更要結為兒女親家,邊境茶馬互市,西疆地方永享太平。何來犯境之說?”
“啊……這……”小翠等互相望了望。
“中原皇帝你說的不錯!”那蠻族的呼速累將軍用生硬的漢話道,“你們的絲綢、茶葉、瓷器,我們十分喜歡,多多益善。你們的女人也比我們草原的嬌媚許多。日後我做了薊雲八州的大將軍,要娶他十個八個中原美人做老婆,哈哈!”
“薊雲八州?大將軍?”小翠訝異,“皇上,這蠻人怎麼會做薊雲八州的大將軍?”
“父王,您莫不是將薊雲八州割讓給蠻族了?”敬逸侯驚呼。
“說什麼割讓?”德慶帝斥道,“今我朝與蠻族修好,日後用不再戰,哪裡還需要‘抵擋’?薊雲八州是兩國邊境,雙方共同治理,友好互市,百姓安居樂業,豈不妙哉?”
“哈哈哈哈哈!”杜宇身畔忽然爆發出一陣笑聲,原來是崇化帝吐掉了塞在口中的布,且艱難地從殘破的供桌下爬了出來,掃視德慶帝和小翠等人,然後冷笑道:“你們都聽到了——說得多麼好聽,其實還不是割地給蠻族,好讓他們借兵給他?好哇!你們七瓣梅花這次可真是立了空前絕後的大功,不僅迎回了一個皇帝,還迎來一位蠻族可汗。我中原百年來抵抗蠻人,今後卻要淪為蠻人的奴隸了。”
“囉嗦!”他的話還未說完,那呼速累將軍一腳踹了過來,就把他踢得飛了出去。“你就是那個偷了你哥哥王位的人?你們中原話是怎麼說的?嗯,大逆不道!本將軍這次就是來收拾你這大逆不道之人的!”說著,又拔出腰刀來,作勢要擲過去,將崇化帝釘死。
“將軍且慢!”德慶帝連忙阻止,“此人大奸大惡,不能就這樣殺了。朕要他在百官麵前承認自己的惡行,也好叫天下人知道德慶十三年那場浩劫的真相。”
“我知道。”呼速累道,“這一路上,你不是已經說了許多回你的大計了嗎?我看你也把好些官員喊來殿外等著了。那還磨蹭什麼?趕緊讓這廝招供,你便可坐回你的龍椅,將薊雲八州的事儘快辦妥,然後迎我們可汗到京城來玩玩。”
“什麼?你蠻族可汗也要進京?”小翠仍未放下兵器。
德慶帝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亂插話。自己對呼速累解釋道:“將軍有所不知,我這個弟弟陰險狡詐,在朝廷廣植黨羽。將軍不過帶了五百勇士護我回京,但京師之內禁軍三千,另有護軍三千。雖然我已將禁軍交給可信之人,但護軍裡有不少我弟弟的手下。若讓他傳信出去,裡應外合,朕和將軍都會深陷險境。所以朕一定要先肅清奸黨,之後才能現身。”
“區區三千護軍有何可怕?” 呼速累不屑道,“我蠻族勇士,以一敵十。你還要殺什麼人?我幫你……”
後麵的話還未說完,忽聽門外響起了黃全的聲音:“萬歲,臣黃全求見。”
耀武揚威的呼速累登時變了顏色:“黃……黃閻羅?他來做什麼?”
“哦……朕讓他統領禁軍。”德慶帝回答,“他在軍中威望甚高,有他坐鎮,就不怕朕那個奸詐的弟弟搞花樣。”
“你把禁軍交給了黃閻羅?” 呼速累大怒,“他可是我們的大仇人!我有兩個兄弟死在他手上。我們可汗也在他手上沒了三個兒子。”
“將軍不要過慮。”德慶帝道,“朕離開京師一年了,誰知道有多少人投靠了朕的仇敵?除了黃全,朕沒有敢相信的人。”
“這不行!”呼速累道,“中原皇帝,我不相信你。你重用我的仇敵,我豈能和你結盟?我們可汗早就說了,中原人裡他最恨的有兩個,一個是黃閻羅,一個是杜宇。杜宇已經死了,這個黃閻羅也一定要死。如果他不死,咱們的盟約就……就作罷了吧!”
“杜……杜大人死了?”小翠失聲。其餘京師七瓣梅花的人也都震驚無比:“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有什麼好吃驚的?” 呼速累道,“我砍下了杜宇的腦袋,他當然就死了。”
“你殺了杜大人?”小翠等人又驚又怒。
“怎麼?”呼速累瞟了他們一眼,“怎麼,你們的皇帝沒有告訴你們嗎?當日,你們的皇帝要和我們可汗拜把子,但是那個杜宇死活不同意。皇帝和可汗之間的事,幾時輪到他來插嘴?可是他不僅插嘴,還從中破壞,假惺惺和我們交朋友,卻刺殺了我們的左賢王和右賢王,還偷取我們的地圖。幸虧你們的皇帝夠朋友,把這事告訴我。我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他設局給左賢王和右賢王喝毒酒,我也請他喝毒酒,然後砍了他的腦袋,掛在旗杆上示眾三天——你們誰要是敢惹我們,以後也和他一個下場。”
聽此言,小翠等人都驚呆了,沒人出一言。片刻,才有人啞聲道:“好你個蠻族韃子,殺害杜大人,老子要給杜大人報仇!”說著,便挺劍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