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木木然轉身回了房中,插上房門,合上賬本端放桌上,鋪開一張白紙,提筆想寫些什麼,複又放下,熄了蠟燭,就著清冷月光,端了一個凳子放在梁下,將一根束腰的長絛穿梁而過。
將絛環扣到頸上,他心中竟是十幾年來,最平靜澄明之時,如釋重負般輕鬆。
迷迷糊糊中,成暃聽到人言,正想著自己是到了第幾層地府,朦朧看到幾張臉近在咫尺,很是眼熟。
挺像祖父……還有爹……還有染哥。
這仨人都在哭,染哥哭著說:“醒了!暃弟醒了!”
像爹的那張臉哭道:“我的兒啊,是為父對不起你!”
祖父哭道:“暃兒,你為何要如此?”
成暃睜大眼,徹底明白了,他沒死。
成染哽咽道:“醒了就好……”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暃弟,疼麼?”
成暃木然點點頭。
成染又在他的腿處掐了一把:“暃弟,疼麼?”
成暃再點頭。
成染吸吸鼻子:“爺爺,三叔,放心罷,胳膊腿都沒事。”
成員外拭淚歎道:“唉,你這個孩子啊!常夫子說得對,各人各命,屋子,那是夜裡在牆根燒紙的人的過,與你何乾呢?”
成暃沉默不語。
成員外再道:“你大哥昨晚上差點掉溝裡去,那是他自己不好,開鬼門的時候還在外麵轉悠,吃醉了酒滑了腳,怪誰?”
成暃不知竟還有此事,略震驚地看著成染。
成員外一捶床沿,顫聲道:“就是那個房梁!也是早就生白蟻了!更與什麼人都無關!但老夫要把它看作老天的警示,天替我保下了我孫!天告訴我,老夫錯了多少!”
成暃眼睜睜看著父親一把抱住了祖父:“爹不可如此自責,是兒的錯,暃兒是我兒,我應在身邊教養,卻總讓父親操心,即便是警示,亦是警示於我……”
成染抬袖擦擦眼角:“暃弟,你的頭疼麼,大夫說,雖然身上沒明傷,那房梁塌下來,可能砸著了你的頭。你先躺著彆亂動,看看有沒有什麼不適。”
成暃尋短見之事,成員外雖然勒令不得外揚,但上吊把房梁掛斷了這等逸事若不傳誦簡直悖天。沒出半日,又是滿城皆知。
下午,常夫子趕到了成宅,成暃覺得無顏見老師,從床上掙紮下來見禮,隻低頭不語,常夫子直歎氣,轉身請與成員外一談。
到了內院小廳中,常夫子張口便道:“小可隻問員外一句話,這個孫子,員外是想他死,還是想他活?”
成員外一驚道:“夫子這是哪裡的話?暃兒是我孫,嫡親骨血連著心,他昨晚這般,險些要了我的老命,我怎會……”想及這些年成暃過的日子,終究心虛,一時話難續。
常夫子知道開篇那句話已直破敵意,震懾其心,便又把語氣一轉:“小可明白,員外這般養育孫子,是疼惜他,但男子不是婦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終不是道理。小可再逾越多言一句,員外善人,壽比南山,福祿綿長,但這回之事便可見,萬一有員外照看不到的地方……”
成員外心中又一顫。
他早就寫好遺囑,將不少田宅房產留給成暃,又叮囑後人好好照應,隻是,成員外心裡也明白,這世上的兒孫,有幾個會按照爹娘老子的安排走?
常夫子又道:“男兒安生立命,需靠自己掙得,才穩固長久。小可不才,教過的學生,論聰穎悟性,其餘多不及令孫。他的那個命數,說不定就是個離家之命,明年春上,朝廷要開一科,專為選拔儒學士子,或正是天意,員外何不就放他出去?即便落榜,總算見過了世麵,萬一謀得功名,豈不更美?”
常夫子話裡的春秋成員外自然能參透,再一思量,確實有道理。自己年事已高,成暃尚未及冠,還能照應他幾年,實在不好說。成暃人情世故絲毫不知,留給他的那些家產,隻怕在他手裡存不了多久。而且……皇者為金,成暃這個命數,說不定就得在京城由帝王之氣鎮壓。
思慮良久,成員外終於緩緩點頭:“先生說得有理,也罷。”
八月初六,幾個家仆護著一駕馬車出了成宅,成暃在門前叩彆祖父父親繼母與家中諸人,踏上馬車,車輪轆轆,直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