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一側,明媚的陽光鋪天蓋地灑下,照得人有種慵懶的愜意感。阿卡看到摩蘭大叔,馬上就想起了離開機械之城的那段時間,在船上同舟共濟的日子。他驚喜交集,大叫一聲,衝上前去與摩蘭擁抱。
安格斯與灰熊各站一旁,立於摩蘭身後,先前兩人仿佛爭執著什麼,被阿卡的進入所打斷。阿卡撐著膝蓋,躬身看派西的眼睛,又抬頭問摩蘭,說:“你可以治好他嗎?”
“儘力,”摩蘭略一沉吟,答道,“派西先天失明,我計劃先讓他恢複少許視覺,如果能感知光線,就相當於成功了第一步。”
派西閉著眼睛,微笑道:“其實我並沒有那麼迫切地渴望看到東西,隻要大家都好好的就行了。”
“是的,”摩蘭笑道,“但是如果不把你的眼睛治好,很容易給你造成更多的困擾……好了,先這樣。”
一名教徒端上托盤,阿卡協助摩蘭,給派西的眼睛蒙上繃帶,好奇地問:“這樣就能讓他的眼睛看見了嗎?”
“不行。”摩蘭笑道,“隻是一個前期準備而已,如果隻用草藥就能治療他的失明,我就不用當教皇,可以去給人治病了。”
“你是教皇!”阿卡和派西異口同聲,驚訝無比地大叫道。
摩蘭:“噓……”
“您過謙了,陛下,”伊戈爾主教答道,“教皇的醫術大陸聞名,相信要治好他並不難。”
阿卡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在船上認識的吟遊詩人居然是整個大陸的教皇,摩蘭的形象頓時在他眼中變得高大了不少,他的嘴角抽搐,生平第一次見到這種大人物,忽然就有種眩暈感。
“你你你……摩蘭大叔,你居然是……”阿卡還沒從震驚中恢複過來。
“隻是一個小城市的代管者而已。”摩蘭溫和笑道,“你覺得現在還有多少人會信奉星辰教嗎?”
摩蘭摸了摸阿卡的頭,牽著他與派西,示意他們在長桌旁坐下,黑石朝他走過來,摩蘭一手按著左胸朝他行禮,黑石隻是略一點頭,摩蘭便道:“大家請用午飯,不必客氣,我尊貴的客人們。”
賓客入座,享用一頓豐盛的午餐,黑石淡淡道:“你們繼續說,不必管我。”
摩蘭答道:“我想他們的怒火已經徹底平息下來了。”
灰熊放下刀叉,正要說話,安格斯卻道:“陛下,鳳凰城並不如您想的那麼和平,人類與我們的兄弟已經到了……”
“我擔保在這次事件結束後,”摩蘭耐心地說,“鳳凰城的衝突不會再給你們造成更多的困擾,如果一切順利,整個大陸上這種令人絕望的情況都將得到改善。”
灰熊突然說:“把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我更願意自己去與‘父’戰鬥。”
阿卡:“?”
“你會有機會的,”摩蘭淡淡道,“人類和克隆人必須團結在一起,這是漫長艱苦的戰爭後,所有契機一並導致的最後的結果。”
阿卡問:“摩蘭大叔……不,教皇陛下,我想問問,關於‘父’……”
摩蘭一個眼色,示意阿卡不要多說,阿卡便心領神會,摩蘭卻笑了起來,說:“我還是寧願你叫我大叔。”
阿卡笑道:“好的。”
正在這時候,飛洛過來入座,點頭道:“感謝您在船上對他們的照顧,教皇陛下,一時失察怠慢,希望您不會放在心上。”
“您好,”摩蘭彬彬有禮道,“我隻是一個遊走世界邊緣的旅人而已,很榮幸能為派西效勞,飛洛中校。”
阿卡感覺到摩蘭與飛洛仿佛有著某種默契,繼而聯想到那一天,漂洋過海前往西大陸時,摩蘭在船艙裡的事—這意味著他們或許曾經有過一麵之緣。
黑石仿佛感覺到了阿卡的疑問,隨口問道:“你到機械之城去做什麼?”
“去看看。”摩蘭接過麵包,隨口道,“我進入了機械之城,看到了你們的革命。”
阿卡詫異道:“您也進去了?”
摩蘭點頭道:“本來我的目的是營救卡蘭博士,可惜來遲一步,行動中又發生了變數,致使我的計劃全盤失敗了。”
飛洛答道:“不管怎麼樣,也感謝您救了派西。”
“舉手之勞而已,”摩蘭輕鬆地說,“派西的能力令我非常意外,他的夢境常常能預見未來,派西,最近還做那個夢嗎?”
“沒有了。”派西輕輕地答道。
阿卡不由得渾身一震,就連黑石也十分意外,問:“你能看見未來?”
派西點了點頭,飛洛略有點責備地看著摩蘭。
阿卡想起自己從鳳凰城一路上與派西相伴的日子,派西確實曾經在不經意間告訴過他許多關於未來的事。印象中最深刻的是那天他們在管道裡過夜時,派西察知了前來尋找他們的沙皇的身份。
“在教廷裡不必擔心。”摩蘭說。
安格斯將軍道:“飛洛,你的養子居然能預見未來?”
“有時候預見未來,”摩蘭不客氣地說,“並不是什麼好事,將軍閣下,我寧願派西什麼也不必說。”
灰熊又問:“這場戰役,最後有勝利的可能嗎?”
派西沒有說話,摩蘭道:“到此為止吧,各位。”
摩蘭禮貌地點頭,顯然不願意讓灰熊再問下去,起身時又說:“我相信當派西的雙眼被治好後,他將不再獲得這一類的預言夢境。”
“這不公平!”安格斯重重道,“為什麼不讓他告訴我們最後的結果?如果他確實能知道,夢境預示著既定的未來……”
阿卡忽然道:“如果預言告訴你未來會落敗,你就不打仗了嗎?”
眾人都沒有說話,許久後灰熊笑了起來。
“有意思,”灰熊說,“那麼就按照先前的計劃做。”
安格斯道:“我需要征集軍隊的意見。”
摩蘭道:“給您三天時間籌備,伊戈爾主教,現在就請送他們回鳳凰城去。”
灰熊點頭,與安格斯將軍在伊戈爾的帶領下離開了聖殿,摩蘭沉吟良久,說:“各位,我需要製定向機械之城發起總攻擊的計劃。”
阿卡點點頭,知道摩蘭現在一定有他自己的事要忙,便告辭離席。穿過走廊時,與派西停下了腳步,他有許多話想問,譬如派西究竟夢見了什麼,或是對他們隱瞞了什麼話,卻沒有說出口。
“派西,”阿卡道,“你的鞋帶鬆了。”
“嗯?”派西轉過身,走廊裡隻有他們兩個,他在欄椅上坐了下來,阿卡單膝跪地給派西綁鞋帶,拍拍他的肩膀,說:“你似乎從來沒有向我提到過你的夢。”
“摩蘭大叔讓我不要說的,”派西輕輕地回答道,“從小,村莊裡的人就把我當成魔鬼,他們恐懼被我看到死亡。”
“你看得到嗎?”阿卡為派西係好鞋帶,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陽光從晴朗的天空中灑下,照得花園內一片金碧輝煌,鬱金香花海在微風下此起彼伏。
阿卡問:“你和摩蘭大叔是怎麼認識的?”
派西答道:“爸爸去參加戰爭了,他把我托付在軍營的人類棲息地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們戰敗了。有一艘很大的飛船,撞在一座尖塔上。爸爸的座機撞在荒野上,化作一個火球,他帶著人類跑,跑到山穀裡,被一艘飛船用機槍掃射。”
阿卡的呼吸幾乎要停了,感覺一刹那血液變得十分冰冷。
“後來呢?”阿卡問。
“後來他出現在機械之城的一個實驗室裡。”派西說,“被打開了身體,取出腦子裡的一塊芯片,他死了。但是在被取出芯片之後,我又夢見他變成了一團火球。”
阿卡想起第一次見到飛洛的一幕,那時候他和黑石正在山上休息,碰上帶著人類遷徙的飛洛,他安慰道:“你的夢境不準確,飛洛並沒有死。”
“嗯。”派西笑著說,“摩蘭大叔也這麼告訴我,他說,未來是不確定的,過去也是不確定的,唯一確定的,就隻有現在。那是古代哲學家的一句諺語。”
阿卡隱隱約約覺得,派西的夢境仿佛有什麼地方不對,是因為裡麵沒有他,還是因為裡麵沒有黑石?那一天遇見飛洛之時,如果沒有阿卡與黑石,說不定飛洛最後的下場確實會被抓回機械之城裡去。
“還有呢?”阿卡問道。
派西想了想,回答他:“在你身邊的時候,我也常常夢見一些奇怪的事,有時候是一個少年,在操作一些古怪的機械裝置……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咱們在船上渡過大海的那一天,我還夢見了,我們就像今天這樣,坐在聖殿裡,和摩蘭大叔一起吃午飯。”
“有關於黑石的嗎?”阿卡想到他們即將執行的那個任務,它充滿了不確定性。
“沒有,”派西說,“我的夢境裡,沒有出現過他,但有一次,在我醒著的時候,聽到過兩個聲音,我覺得那應該是你們……”
“說什麼?”阿卡問。
“好像是關於大飛船的事。”派西說,“一個母艦,和‘父’,還有一個叫李布爾的人。”
“李布爾將軍?!”阿卡問道,“我們居然距離這麼近嗎?”
派西說:“我不知道,那個聲音聽起來像是你,又不太像你,有點沙啞,還有電子的聲音。”
阿卡:“??”
派西又說:“我做的夢,大多都是支離破碎的,現在也有很多事情想不起來了,其實我最擔心的是爸爸。”
阿卡安慰道:“沒事的,他已經逃過了那一次死亡,不會再有危險了,你後麵還夢見他了嗎?”
派西想了想,答道:“沒有了。”
阿卡鬆了口氣,說:“那就好,我呢?你夢見過我嗎?”
“我常常做一個夢。”派西說,“夢裡是一片發著光的藍色,而一個人走進了那片藍色的海洋裡。”
阿卡:“!”
“後來呢?”阿卡緊張地問道。
派西倚在阿卡的肩膀上,問:“你知道那片藍色的光是什麼嗎?”
阿卡屏息,他知道,沒有什麼人比他更清楚了。
“那是‘父’的意識,”阿卡說,“有後續嗎?進去以後,藍光怎麼樣了?”
派西小聲答道:“後來,那個人就再也沒有出來了。有一座很高的尖塔倒塌了,機器人全部癱瘓了,一場大火燒毀了整座城市……後來又下雨,澆熄了火焰,草和樹從廢墟上長出來。”
“……還有很多人類,他們走出地底,回到了大地上。”派西道。
“那個人,是怎麼樣的?”阿卡緊張道。
派西抬頭,蒙著布條的雙眼朝著阿卡。
阿卡問:“是不是一個男人,他有著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眼睛,高高的……身材很好……”
“不,”派西答道,“我不知道他是誰,因為他的身影很模糊,你說的人,是黑石嗎?”
阿卡連聲音都有點發抖,他低聲道:“黑石要去麵對‘父’,結束這一切,我很怕,怕他會犧牲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他已經做好了不再回來的準備。”
“不,那個人不是他,”派西微笑道,“阿卡,不要擔心,我雖然沒有見過黑石的模樣,但我覺得那個人應該不是他。因為我的夢裡,從來沒有出現過黑石,你知道嗎?就算是在克隆人和人類打仗的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摩蘭大叔來救我們的時候……”
“……所以是那個夢境提醒了你嗎?”阿卡笑道。
“是的。”派西答道,“醒來以後,我就給摩蘭大叔發了通訊,我還夢見我們上了他的飛船,但登船的人裡,仍然沒有黑石。”
阿卡沉吟許久,忽然間意識到了一點不妥。
“走進藍光裡的人,是一個陌生人嗎?”阿卡問。
派西沒有說話,阿卡瞬間就明白了。
阿卡道:“那個人,是我,是嗎?”
派西蒙著雙眼的藥被淚水浸濕,他抱著阿卡,阿卡在那一刻,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如果犧牲自己,能讓大家活著,”派西答道,“阿卡,你會去嗎?”
阿卡靜了很久很久,他抬起手,摸了摸派西的頭,答道:“會,我會。”
不知道為什麼,阿卡自己對死亡的恐懼已不像當初那麼看重。經曆了與黑石一起逃亡,離開機械之城並來到龍喉城後,他所看見的一切,無不顯示著世界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如果讓他選擇,他不願意活在這樣的世界裡,寧願在離開之前,留下一個美好的世界,就像一直以來他希望的那樣,讓繼續活下去的大家,快樂一點,享受美好的生活。
“我也會,”派西笑著說,“隻要爸爸過得好,我就願意。”
阿卡想起了黑石,心裡一陣抽痛。
“可是沒有了你,”阿卡答道,“他不會過得好的,所幸你也不需要去肩負這個責任。”
派西反而道:“我覺得我的夢境往往容易出現變數,摩蘭大叔和我見麵以前,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給人帶來厄運的人。但是漸漸地我發現,夢境昭示著的未來,是可以改變的。”
“因為你的夢裡沒有黑石,”阿卡答道,“現在我相信了,未來是可以改變的。”
“希望吧。”派西欣然道。
飛洛沿著走廊匆匆過來,問:“你們在說什麼?”
阿卡起身,派西便不說話了,飛洛張開手,抱著派西,摸了摸他的頭,問:“眼睛會感覺不舒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