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王親手倒了一盅茶:“仙師真是見多識廣,來,喝茶,要不待會咱們先去其他死過人的——”
“王爺,”宮惟笑吟吟道。
他的聲音又輕又和氣,像是一片在耳邊徘徊不去的夢。
滿屋子的喧雜仿佛同時靜了一靜,隻見宮惟從那盆白鷺蘭前回過頭,穿過周遭眾人,溫柔地望向臨江王。
“王爺養得好蘭花。我餓了,可以送給我吃嗎?”
——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右眼瞳深處掠過一絲緋紅,像是初春桃花飄下枝頭,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周圍所有人都呆呆看著宮惟,表情都好像凝固住了,仿佛過了很久,才聽見輕輕的吸氣從四麵八方響起來。
“……吃……吃什麼?”臨江王好似墜入了某個飄忽的夢中,直勾勾看著宮惟的眼睛,下意識喃喃地重複:“可以……可以吃嗎?”
宮惟說:“可以的呀。” 他摘下那朵白鷺蘭,撕下半朵雪白的蘭花慢條斯理地吃了,微笑道:“王爺,我累了,今晚想睡你家死過人的那間屋子,可以嗎?”
臨江王眼錯不眨盯著他,連移都移不開,結結巴巴地連聲:“好……好,本王帶你去,這就……這就帶你們去。”
宮惟眉眼一彎。
那笑容即便在向小園臉上出現都毫不違和,他就這麼笑嘻嘻吃了剩下半朵花,說:“那有勞王爺啦。”
臨江王一路上都沒能把視線從“向小園”身上移開,他親自將諸位名門修士領進當初花魁投繯的院子,再三攀談,殷勤不已,直到天色完全黑沉下來,尉遲驍不得不出聲趕人,這位年輕王爺才如夢初醒,依依不舍地告辭了。
尉遲驍揮手令門生退出房間,然後劈頭蓋臉第一句話就是:
“你剛才是不是對他用了精魅之術?”
這間富麗堂皇的屋子還維持著案發當時的場景,梁上懸著一條白綾,地上是踢倒的板凳,擺設淩亂珠翠滿地,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滴著幾滴暗紅色的血。宮惟正繞著屋子到處轉悠,聞言眉尖一挑,唰然回頭,一臉天真訝異地望著他:“尉遲少俠何出此言?我是非人之物,擅用非人的伎倆,也沒有什麼錯呀。”
坐在一旁的孟雲飛終於聽不下去了,啪一聲合上書:“向小公子,你與我等一樣皆是常人,那些輕賤言論切記不可放在心上。到底誰跟你說你是非人之物的?”
尉遲驍:“……”
宮惟:“……”
宮惟抽了抽微紅的鼻尖,小聲說:“沒,沒什麼人。”
孟雲飛狐疑道:“真的嗎?向小公子放心,這裡隻有我們三人。若是曾有人對你出言不遜,我與元駒一定……”
尉遲驍:“雲飛,時辰到了!你去外麵守陣,我在房中護法,切記不可分心!”
孟雲飛滿頭霧水,被尉遲驍一掌拍出屋,啪地把門關上了,瞬間隻聽身後宮惟:“撲哧——”
“向小園你!”
宮惟一手扶額,滿麵笑容問:“怎麼了尉遲少俠?‘向公子非人之物,舉止常有怪異之處’ ,這話不是你退親時自己說的?”
“……”
尉遲驍深吸一口氣,足念了半刻靜心咒,告誡自己等事情一了就立刻把這個非人之……把這個見鬼的滄陽宗弟子送回去,然後才睜眼冷冷道:“酉時已過三刻,那厲鬼隨時會來。為了防止你發狂自戕,我要封住你全身經脈,使你不能移動分毫,明白了吧?”
宮惟笑意未歇:“不急不急,我還有點餓呢。”說著將臨江王剛才眼巴巴捧來的白鷺蘭一朵朵地從枝頭上扯下來,還沒來得及送進嘴裡,被尉遲驍一掌拍在背上,頓時嗷的一聲摔倒在榻,直挺挺地定住了。
叩叩叩,屋外修士怯生生地敲了敲門:“尉、尉遲公子,臨江王又派人送了兩盆牡丹花,問向小公子要吃嗎?”
“他不吃!誰整天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尉遲驍一腔怒火終於找到了發泄口:“滾回去守陣!”
修士連滾帶爬跑了。
宮惟又撲哧一聲笑起來,盯著床頂的帷帳道:“尉遲少俠,你這樣可不好。當年劍宗有言,花草樹木乃是天地靈氣所化,食之可汲取自然之精華。你說我是非人之物可以,說劍宗可不行,人家畢竟是你的親叔叔呢。”
尉遲驍一手仗劍在屋內打坐,從表情看是不太想搭理的,但還是沒忍住:“沒有後麵那句。”
“什麼?”
“沒有‘食之可汲取自然精華’。”尉遲驍冷冷道,“後麵那句是宮院長說的,為了找理由吃我家的碧玉桃花。”
碧玉桃花?
宮惟輕輕地“啊”了聲,心說還真有那麼一回事,可當年尉遲驍也才幾歲大,原來那時候他也在場嗎?
那是他臨死前一年發生的事了。有門派進獻了尉遲世家一盆罕見的碧綠桃花,仙盟盟主應愷聽說後非常感興趣,便將他和徐霜策邀來共賞,其實是想借這個由頭為兩人說合。那時他們的矛盾還不那麼尖銳——至少在旁人眼裡還不那麼尖銳,應愷便借此機會,苦口婆心地勸兩人化乾戈為玉帛,說你們又不是真有血海深仇,何必成天與彼此針鋒相對,讓眾家門派看笑話呢?
宮惟對應愷的老調重彈不感興趣,但對碧玉桃花很是垂涎欲滴。他從小就喜歡吃花,應愷在教養他的過程中幾經訓誡,直到長大才勉強改了一些,但沒人的時候他經常偷偷吃。劍宗尉遲銳早把這個狐朋狗黨看穿了,便說碧玉桃花百年難遇,誰敢偷吃我就弄死誰。誰想侍女前來上個茶的功夫,滿盆桃花突然消失不見,隻剩下了光禿禿的枝杈。尉遲銳剛拍桌暴起要把宮惟抓起來弄死,便隻聽“咚!”一聲響,端坐在不遠處的徐霜策重重放下了茶杯。
那白瓷盅裡不知何時飄了好幾朵嬌豔欲滴的碧桃花,其中一朵已經順著茶水被他喝進了口,不用問也知道是誰乾的。
周圍安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清清楚楚。隻見徐霜策那雙鋒利黑沉的眼睛盯著宮惟,許久咽喉一動,將噙在齒間的桃花生生咽下了,然後起身拂袖而去。
那天尉遲銳提著劍把宮惟追打出了二裡地。
所謂的化乾戈為玉帛自然是成了泡影。從那次起,以滄陽宗為首的北方各大名門聯合一致,在仙盟中處處針對宮院長,各種摩擦日益白熱化,最終釀成了太乙二十八年初升仙台上的慘劇。
尉遲驍沉默良久,不知想起了什麼,歎了口氣:“世上再也沒有桃花了。”
宮惟沒反應過來:“什麼?”
“宮院長臨死前,天下桃花一瞬盛放,隔日轉而又謝,此後這世上就再也沒有開過一株桃花,距今已經十六年了。”尉遲驍說著輕蔑地瞟了他一眼:“知道曾經有種水果叫桃子麼?嗬。”
“……”
宮惟愕然瞪著房梁,心說什麼,全天下桃樹都不開花了?難道天人感應是真的?連老天都覺得該死的是徐霜策而不是我?啊怪不得這一路集市見人賣的都是李子跟枇杷……這麼亂七八糟地想了一圈之後,他突然又意識到什麼:
“不對呀尉遲少俠,那徐——那我們徐宗主門前開的是什麼?你在那還差點兒捅了我一劍呢。”
尉遲驍:“我沒有捅你一劍!求求你彆在雲飛跟前添油加醋了!那是這世上最後的桃花林,不分四季,一年到頭都開著!”
宮惟突然怔住了,心頭猛地一顫。
花開四季不敗,必然是有靈力維持,且終年到頭不斷。
他本來還以為徐霜策會在自己死後把那片桃林給鏟了。
窗外夜風徐徐,屋內卻安靜無聲,一坐一躺的兩人都各懷著不同的心思。良久後尉遲驍悻悻歎了口氣,滿是不讚同的神情:
“傳說是因為宮院長死後,徐宗主在此林中戮屍,鮮血滲入桃花而成。唉,一代仙尊,何至於此啊。”
宮惟:“………………”
宮惟費力地扭過頭,幽幽盯著尉遲驍:“你家劍宗把滄陽山石碑劈成粉的事能再說說嗎?我突然好想聽細節啊。”
尉遲驍立馬自上而下瞪過來,一臉劈都劈了你奈我何的表情,剛想說你個外門弟子還想替徐宗主出氣不成,突然屋子裡的燭火無端晃了兩下。
尉遲驍動作如電,一指遙遙定住火苗,此時榻上的宮惟卻突然神情一變:“彆動。”
這兩字如擊金斷玉,與他平時口吻迥異,尉遲驍眉鋒頓時壓緊了:“怎麼?”
“……”
宮惟的視線越過他肩頭,眉頭一點點皺緊,輕聲說:“你背後好像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