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少年。
他年紀極小,約莫不過十五六歲,如初生嬰兒般一絲不|掛,雪白得近乎妖異,蜷縮在網中急劇發抖,抱著削瘦肩頭的手指用力到發青。那雙瞪圓的眼睛裡映出他們兩人的影子,右眼珠是血液般澄澈的紅色,連瞳孔都因為恐懼而不斷顫栗。
徐霜策靜默良久,才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不。不可能是人。”
應愷大拇指在少年眉心間一按,不顧對方渾不似人的嗚咽和掙紮,閉眼查探了數息,睜眼愕然道:“三魂七魄七脈輪俱全,真是人。”
徐霜策走上前,半跪下身,剛向他眉心伸手,少年驟然發出尖利的嘶喊,連滾帶爬就要往水潭裡摔下去。應愷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三兩下撕掉捕妖網,解下外袍兜頭裹在了少年身上,問:“你叫什麼名字?何方人氏?為何會跑到滄陽宗裡?”
“……”
少年緊緊扒著袍角,視線不住在他兩人之間徘徊,許久才短促地張了張口,但隻發出幾個毫無意義的音節,然後就緊緊咬住了打戰的牙關。
“你不會說話嗎?彆怕,彆怕,噓。”應愷不斷重複安撫,試探著把手放到少年濕漉漉的短發上,耐心拍撫他的頭頂,微笑道:“彆怕,你躲在桃林裡多久了?想不想出去?”
可能是他和善的笑容起了作用,少年全身劇烈的顫抖終於慢慢平息下來,警惕地來回望著他們兩個,半晌不知意識到了什麼,突然閉上眼睛,再睜開時那隻妖異的右眼已經變成了和他倆一樣的黑色。
“他在觀察我們。”徐霜策自上而下俯視著他,輕聲說:“他在學怎麼當人。”
名山大川靈氣充足的地方化出小精怪來不奇怪,但應愷搖了搖頭:“妖魔精怪化不出人魂,他的魂魄卻是完整的,可能是有些其他原因——我帶他回仙盟,請醫宗穆兄看看吧。”說著向少年伸出手,溫和地問:“我帶你出去好嗎?”
這個動作讓剛平靜下來的少年身體向後一悚,似乎隨時準備逃跑。但應愷笑容不變,毫不設防的掌心平攤向上,足足半刻工夫後少年終於慢慢地、幾乎是一寸一寸地靠過來,猶猶豫豫地抬起一隻手,然後偏過頭來看了看徐霜策。
他似乎在等待什麼,但徐霜策看見年輕的自己隻是站在那裡,微微眯起眼睛,一言不發。
少年終於扭回頭,把手放在應愷掌心裡。
——就在相觸碰的那一瞬間,他全身皮膚那罕見的透明感突然消失了,變成了異常白皙但具有溫度和實感的模樣。但這變化實在太微妙且難以察覺,應愷撐著手把人扶起來,發現他根本無法用腳站住,隻能把他打橫抱起來往山下走。
徐霜策跟在後麵,看見少年越過應愷的肩膀,歪著頭看向自己,許久嘴角動了一動,像是生澀模仿著剛才應愷的表情,小心翼翼露出了一個討好的笑容。
那應該是宮惟學會的第一個表情。
在那之前他並不知道怎麼用神態和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意願,因此徐霜策也無法確定,當他蜷縮在水潭邊看向自己的時候,是不是想要跟自己說,想繼續留在有著那片桃林的滄陽山。
徐霜策睜開眼睛,黑夜正從一層層帷幕中流泄進床榻。
他從榻上坐起身,走下九級青玉台階,揮開了厚重的寢殿門。左右弟子竟皆不見,月暈一圈圈映照星河,桃花林如月下飛雪,紛紛揚揚。
遠處林梢簌簌,魍魎般的竊竊私語正從風中傳來:
“……咱們宗門的桃花真盛啊,怎麼就從來不凋謝呢?”“你聽過那個傳聞嗎?”“什麼傳聞?”“就是十六年前……”
徐霜策眉頭一動,覓聲望去。
“十六年前宮大院長死的時候,咱們宗主發了狂,千裡扼屍禦劍至此,在此林中毀壞了屍身,血飛濺到枝杈花蕊中,因此才有這桃花終年盛開不敗的奇景,都說這千萬花海是宮院長十六年不散的怨恨凝成的呢!”
一人發出低低的驚歎:“為什麼?兩位仙門宗師,何至於此呀?”
後麵那聲音輕輕的,細細的,月夜下帶著說不出來的詭譎:“那麼多年前的往事,如今誰還敢提呀?誰知道二十年前,徐宗主欲娶一啞女為妻,紅燭高懸拜堂成親當日,宮院長卻突然趕到,將新娘一劍殺了!”
樹海搖曳簌簌作響,吸氣聲四下響起。
林中空地上,兩名弟子頭對頭湊在一處,但似有無數鬼魅隨著他們爭相私語,在風中遠遠傳向四方:“可徐宗主娶妻這麼大的事,世人都沒聽說啊?”“徐宗主不是一直待在滄陽山嗎,何時有傳說娶妻?”“為何要娶一名啞女呢?”……
那尖尖細細的、帶著得意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璿璣殿內室牆上供奉一幅紅衣女子像,便是宗主親手所畫。宗主少時命中多有殺障,傳說……啊!”
風中無數魍魎喧囂戛然而止,兩名弟子同時跪下,發著抖道:“宗主!”
徐霜策一言不發,月下眼底如布寒霜,良久一閉眼。
兩名弟子七竅同時流出鮮血,卻連求饒都發不出來,便噗通兩聲悶響,雙雙痛苦地倒在地上,樹下厚厚的落葉都在他們的掙紮扭動中被碾碎,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細響。
徐霜策轉身踏過被血浸染的碎葉,跨過一段段閃爍著月華的長階。
玉柱高聳、寢殿寬廣,牆上一幅女子畫像在重重紗幕後隱約顯出端倪,她背對著人,隻能見嫁衣下的身姿極其窈窕綽約。
徐霜策站住了腳步,靜靜地望著她。
“這是你畫的嗎,徐白?”他聽見身側虛空中傳來宮惟輕佻的笑聲,那個熟悉的身影慢慢地浮現出來,背著手站在畫像前,探身仔細打量半晌,然後笑嘻嘻回過頭。
他說:“你畫得不像,一點也不像。你是故意這樣的嗎?”
宮惟生得非常單薄,總是給人一種要隨風而去的錯覺。但他每次出現卻都很鮮活生動,像是從未離去過,每個帶著笑意的音節都一下下敲打在人心尖上。
徐霜策問:“誰讓你上滄陽山的?”
宮惟輕盈一轉,那燕脂色繡著楓葉的外袍在月光下滑出弧線,像是熠熠生光的羽翼,下一刻他從徐霜策另一邊身側探出頭,興致勃勃地說:“徐白,徐白,你這個人可真奇怪呀。看上去這麼冷酷,私下裡又那麼多情,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
宮惟琉璃似的眼珠一轉,又靠近了些,右瞳不易察覺地慢慢變紅,嘴唇幾乎貼著他耳朵問:“我幫你再畫一幅吧,我知道正麵長什麼樣。你想要一張正麵像嗎?我……”
徐霜策猝然拔劍,寒光衝天暴起。
電光石火間宮惟急速飛退,脊背砰地撞上寢殿石柱,緊緊捂住自己的右眼,血從他指縫間一下滲了出來!
徐霜策鏗一聲把長劍釘在他身側的地麵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宮徵羽。”
不奈何劍鋒雪亮,映得宮惟側臉森白,鮮血順著指縫蜿蜒而下,從手腕沒進寬大的袍袖裡。
“他們都說你是人,但我知道你不可能是。”徐霜策俯身盯著他,聲音輕而狠:“你那些非人的伎倆,要是再敢往我身上用,就彆怪我往後不把你當人對待了。”
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大殿石壁反射出清冷的幽光,徐霜策那雙黑沉的眼睛深不見底。宮惟抬頭怔怔望著他,良久突然一笑,鬆開了沾滿鮮血的手,隻見他那隻妖異的右眼已然恢複如常,眼角下卻有一道不奈何劍氣劃出的傷,傷口極深,還在不斷湧出血絲:
“徐宗主,你弄疼我啦。”
他仰著臉,抱怨裡帶著少年特有的嬌憨,懶洋洋拖長的尾音就像月光下飄揚的輕紗。
徐霜策俯視著他,夢境重複無數次之後他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最後一絲意識在尖銳地警醒他立刻抽身離開,但實際上他仍然定定地站在那裡,紋絲未動——
一陣春曉桃花清冽的氣息,向著他的嘴唇撲麵而來。
就在這刹那,徐霜策猝然從床榻上坐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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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主!”“宗主!”
徐霜策揮開重重帷幔,走出九重深殿,外麵廣闊夜空深藍,兩三星子寥落,遠方地平線上正泛起朦朧的魚肚青。
兩名守殿弟子白衣銀甲,完全不知道自己方才出現在了夢境中,慌忙單膝俯身行禮。半晌才聽見一道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一個人夢醒的時候,怎麼分辨自己所在的世界是現實,還是另一層夢境呢?”
兩名弟子都愣住了,忍不住麵麵相覷,更高階些的那個遲疑道:“回宗主,人做夢的時候……應該是感覺不到悲傷和疼痛的。若是受了傷也不痛,那應當就是夢境了。”
破曉前的大地一片安靜,唯有山風簌簌穿過樹林,拂起徐霜策的袍袖。
兩名弟子緊盯著自己麵前的青磚,各自脊背不由繃緊。仿佛過了很久很久,才聽見徐霜策低啞地笑了一聲,聽不出是什麼情緒,隱隱帶著嘲諷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