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之顏 冰雪之姿,皓玉之容,所有人世……(2 / 2)

探虛陵 君sola 6684 字 8個月前

隻是今日食盒反常地原封不動,紹景不敢進去打擾洛神,隻得取了食盒,原路取回。

我心中暗忖,莫非洛神是今日累了,早早地便歇下了麼?

想想卻又不是這個理,隻得朝紹景道:“紹景姑娘,這食盒便交與我罷,我替洛神送去。”

紹景道:“這怎好煩勞姑娘,再說,洛大人以前明言過,不準他人進到她屋子裡去的。”

我笑道:“無妨,她的玉砌園,我原是去過幾次,不曾有礙。”隨即從紹景手中接過食盒,打開一瞧,發現果然已冷了有些時辰。

紹景微露訝色,道:“洛大人以往可沒有這般,她待師姑娘,可真好。”

我衝她笑了笑,隨即提了食盒朝玉砌園方向行去。走到半途,料到這冷掉的飯菜無甚滋味,折返又跑到廚房,向廚房的師傅借了爐灶食材,重新做了幾道熱騰騰的拿手小菜裝入食盒,以往昆侖的飲食全由我來侍候,如今材料現成,不多時飯菜便好。

今夜銀月被浮雲遮了大半,隻餘下零零散散幾顆星子散在空中,寂寞得很,洛神的玉砌園也似以往般沉寂,十幾棵杏花樹遮遮掩掩躲在陰影中,晶瑩花瓣鋪了一地,倒是比那細碎的月光要來得明亮幾分。

來到洛神住處外圍的台階上,抬眼看去,見她廳堂大門虛掩,內裡則一團漆黑。

大門未關,想來應是沒睡罷。

我走進廳堂,在黑暗中輕喚了幾聲,也不見洛神出來,隻得摸到內屋,走到洛神的房門口,試探性地推了推,那房門吱呀一聲,居然被推開了小半邊。

我莫名地有點緊張,輕手輕腳地推開門,發現屋裡不曾掌燈,窗子開了半扇,有清冷的月光傾瀉而入。

屋裡則寂靜非常,隻餘我的呼吸和腳步聲響。

“洛神?”我低喚,卻不曾有人應答,走得幾步,腳下忽然撞上了一個硬物,借著月色望去,竟然是一把坍塌的椅子。

我心中一驚,放下食盒,幾步摸到一張完好的桌子旁,點燃了上頭燭燈,搖曳的昏黃燈色頓時蔓延了整間屋子,變得透亮起來,隨即我便瞧見四麵桌椅片散,一片狼藉,好似曾經有股可怕的力量,將它們生生給碾成了碎片。

屋裡景象越看越是心驚,目光移過去,見一個熟悉的纖細身影正靠在床頭,動也不動。

我快作幾步走過去,見洛神閉著眼,原先束發的白玉帶不知去往何處,墨發儘散,自床沿一直流瀉而下。她的唇更是蒼白得可怕,幾縷發絲被汗水濡濕,貼在細瓷般的脖頸處,脆弱得好似暗夜裡隨時凋謝的花。

這副模樣我再熟悉不過,原來洛神她竟是犯病了。

她定是孤零零一個人在這間房裡,犯了寒疾,難忍的痛楚令她痛不欲生,而這屋子裡的狼藉,便是她難耐苦痛的見證。在楚王妃陵墓,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種徹骨的寒意,宛若掉入無儘的冰冷深淵,隻盼來日再無此等遭遇,卻不想這平素清冷的女子,隔些時日便要經曆一次,又該是怎樣可憐。

我歎口氣,將那因精疲力儘而沉沉睡去的女子扶下躺平,替她掩好被衾,掌了燈側坐在她身邊。

昏黃燭光下,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端詳她,那平日裡靜如深潭的眸如今閉得緊緊的,我發現她的睫毛原是極長,此時燈下瞧來,為她平添了幾分嬌柔,忽然無端地湧起一股憐惜之情,下意識地伸手在那冰涼的麵具上描摹,指尖流轉下,帶起陣陣酥麻。

流連間,心裡驀地冒出一個念頭來,不知現下,我能否看看她的臉。

我為心中這個想法感到顫抖不已,舉著燭燈湊近,伸手輕輕摸到了她麵具旁的結扣,我知道,隻這般輕輕一撥,便能窺得她的容顏。

此時連我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心裡到底是有多渴望看見她的麵容,她就像一個謎,我心癢難耐地想知道她的謎底。

恍惚中想起西域原是有個美麗的女子,久居深閨,她的丈夫隻在晚上過來陪她,卻從不願她掌燈,是以女子從未見過她丈夫的容顏。一日晚上那女子再也忍不住,舉著燭湊近去瞧她丈夫的麵貌,她丈夫被燭淚滴醒,驚訝地望著她美麗的妻子,隨即在破碎的約定中,化作青煙而去。

我歎惋,不知道我瞧了她的容顏,這美好女子會不會同那個傳說一般,化作青煙,叫我抓也再難抓住。

我猶豫著,最終還是縮回了手。

不由得想起前些時日子她在墓裡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人生得是美是醜,好歹不過是個皮囊,死了化作白骨累累,還有什麼可言?”

化作累累白骨麼?我喃喃道:“什麼白骨,都作他想,我……隻是……隻是想瞧你一眼罷了。”

低喃中抬起頭,卻對上了一雙安靜的眼眸。

洛神的眸隱在火光中,定定地鎖了我。

“我……我可什麼都沒做!”我見她忽然之間睜開眼,目光瞬也不瞬地將我望著,連忙挪開身子,離她遠些,卻又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我這開脫之詞,明顯便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洛神輕聲道:“做些什麼?”聲音隱隱透著一絲疲憊,雙手撐床便要起身,我連忙伸手托住她的腰間,將她扶在床頭靠好。

“你現在好些了麼?”我不敢瞧她的眼睛,接著道:“我做了些飯食,你權且吃點,還熱著呢,吃了身子會暖和些。”

“我沒氣力。”洛神瞥我一眼,懶懶道。

“那,那我喂你吧。”我躊躇半晌,從旁打開食盒,端出了一盞青花瓷湯盅,道:“先喝點薑片雞絲粥好了,味道也清淡些,薑片和雞絲都是性暖的食物,對你很有好處。”

隔著瓷盅,溫熱之感透過掌心傳來,我舀了一小勺粥遞過去,洛神微微欠身,小口噙了粥,不著痕跡地咽了下去。

接下來,我喂一口,洛神便吃一口,如此往來,粥已去了小半碗,可我隻覺得時間過得極慢,盯著那靠近的唇,握著銀勺的手有些發顫,背上早已汗津津的,燒灼得厲害。

“我好了,多謝清漪。”洛神微微側頭,表示不想再吃,我見狀將湯盅放回食盒,道:“那不要吃些彆的什麼?芙蓉魚羹怎樣,昆侖她很喜歡吃我做的這道。”

洛神搖搖頭,沉默良久,忽道:“你方才,是想揭我的麵具?”

我臉登時通紅,狡辯道:“不曾有的事,天色……天色不早了,我得回了,飯菜我先放在這裡,明日再過來收拾……你可記得吃啊。”邊說著邊起身,欲要逃離這種窘迫,隻是甫一站起,手卻被身後一抹柔滑冰涼給穩穩捉住。

我回過頭,看向她。

“既然想看,便看罷,也無不可。”

隨即洛神微微欠身,捉了我的手,在我驚訝的目光中,將我的手引到她耳邊,牽引著我,撥散了她麵具後的禁錮。

結扣一鬆,那冰涼的白玉麵具,跌落在床上,接著又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四周空氣仿佛都凝固了,我緊張得無法呼吸,緊接著,在那聲響間,見到了人世間最難忘的容顏。

我曾經多少次在心中,在夢裡描繪過她的模樣,都是極美,可如今我才發現,不管何如,那想象的容顏都比不過眼前真實的觸動,我再熟悉不過的眼,隱在燭光中,依舊是波瀾不驚的沉靜,煙眉淡淡,鼻梁高挺精致,冰雪之姿,皓玉之容,所有人世間的榮華,都彙集在她身上,增一分則過,減一分則嗟。

她晶瑩的眉心之間一點朱紅,宛若美玉中央一點藏血,又好似雪地裡一瓣紅梅。

白得潔淨,紅得妖嬈。

我發現我無法去描摹她的臉,隻覺得什麼樣的華美語言都造就不了她,能造就得了的,卻又都不是她。

滿室的柔光似乎都圍繞在她身上,那燭火散作點點星辰,都環繞著她,她陷在那昏黃的光中,宛若鏡花水月般不可摩捉,一觸,便要散了。

我僵立在那,身子仿佛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