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西臨吐出最後一口少年的氣息,把後背提前拉成成人的尺寸,上前扶起徐外婆,對她說:“太晚了,您先去休息,還有我呢,沒事。”
徐外婆要仰起頭,才能看見她外孫的臉。
徐西臨就彎下腰抱了她一下,觸手是一把憔悴蒼老的骨頭,摸起來像個被蟲蛀空的舊門框。他在她耳邊輕聲說:“小惠不在了,我也照顧得了您,嗯?”
每一個字都是耳語的音量,但是每一個字都是一根鐵釘,徐西臨說完,就把一身鐵甲釘在了自己身上。
接著,他不由分說地把徐外婆推進了臥室,替她脫掉鞋和外衣,蓋好被子,然後出來聽家裡的客人們每個人說了一次節哀,招呼杜阿姨給客人端茶倒水,淩晨時分,才把大家都送到門口。
“我媽留下很多事,我沒接觸過,都不太懂,過兩天可能還要麻煩哥哥姐姐們幫忙,我先謝謝你們。”徐西臨自行給自己長了個輩分,把“叔叔阿姨”統統變成了“哥哥姐姐”,頓了一下,他又補充說,“以後大家也都給我留個聯係方式吧,彆因為我媽不在了就斷了聯係,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地方,我隨叫隨到。”
後麵的幾天,就是辦理後事、處理徐進的財產與公司股權,葬禮,接待一批又一批不知道跟徐進什麼關係的來客,即便有她生前的同事們各種幫襯,還是瑣碎得讓人心神俱疲,徐西臨不敢讓外婆多費神,杜阿姨又什麼都不懂,好在身邊有個竇尋,凡事能商量一二,不算完全的孤助無援。
竇尋跟學校請了假,白天幫他跑腿,應付各種事,晚上就陪徐西臨擠在他那個單人床上——兩個人居然也能睡得開,因為徐西臨基本睡不著,整個晚上都老老實實地躺著不動,隻占一小條的地方。
整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祝小程來了,竇俊梁也露了麵,宋連元……徐進以前接觸過的各種三教九流的人都來了,鄭碩專程從國外趕了回來——他隻能暫住酒店,徐外婆實在不待見他。
徐西臨把這一乾人等都招待好了,推拒了鄭碩“想聊一聊”的邀約——好在鄭碩沒有逼迫他,非常理解地接受了他“以後再說”的搪塞,然後跟眾人一起,送走了徐進。
徐西臨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死亡”,是很小的時候跟外婆一起聽“薛家將”的評書,三四歲的孩子聽不太懂,裡麵大多數人物也都不知道誰是誰,隻喜歡三爺白文豹,因為“八卦梅花亮銀錘”聽起來就特彆炫酷。
聽到白文豹死在薛平手上,小小的徐西臨茫然不解,聽見外婆唏噓,就追著問:“他怎麼了?”
外婆說:“死掉了呀。”
徐西臨問:“什麼叫死掉了?”
外婆回答:“就是以後都不來了。”
就是以後都不來了。
塵世間悲恨歡喜,從今往後,都沒了瓜葛。
人與人之間,好似浮萍與轉蓬,緣聚緣散、緣起緣滅,都是無常事,父母兄弟也好,愛侶故舊也罷,說起所謂“天長地久”,其實不過是麻痹大意的子虛烏有。
來時日,聚時日,多一天就是賺一天,隨時能戛然而止……隻是凡人大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們總覺得自己是“失去”了什麼。
諸事完畢,徐西臨累成了一個空殼,仰麵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落地窗外一片燦爛陽光,天高地迥,秋色正好,豆豆蔫耷耷地趴在窗台上懨懨地睡。
“這狗這兩天沒人管,是不是病了?”徐西臨沒話找話地對外婆說,“要不然我帶它去寵物醫院看看?”
“不用看,它沒病。”外婆說,“就是老了。”
徐西臨愣了一下,豆豆狗是他很小的時候來的,那時徐進萬事開頭難,忙得焦頭爛額,手頭也很拮據,聽說兒子想要一條小狗,她也買不起賽級的純種名犬,隻能起了個大早,帶著小孩去了烏煙瘴氣的狗市,買回了這條越長越不招人待見的小雜種。
“小貓小狗麼,就是這樣的。”外婆幾不可聞地說,“你是個小寧(人),它是個小狗,它跟著你一起長,等你長大成人了,它也就一聲‘去也’了。”
借問靈山多少路?有十萬八千有餘零。
兀的不困殺人也麼哥,兀的不困殺人也麼哥。
以為自己麻木疲憊到極點的徐西臨突然就忍不住了,聲也沒吭,三步並兩步地跑到樓上,一頭鑽進自己的臥室。
替他整理房間的竇尋驚愕地抬起頭來,徐西臨被他看了一眼,隻來得及把身後的門拍上,缺勤了數日的眼淚就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