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西臨第一次在快餐店裡碰見鄭碩,曾經很不留情麵地給他碰了一顆不軟不硬的釘子,不過那時滿身的任性已經都枯萎得差不多了。
半年後再見,徐西臨懂事了,也有禮貌了。
他側身把鄭碩讓進來,又回頭小聲告訴外婆是誰來了,看見杜阿姨正默默地收拾他方才摔的東西騰不出手,徐西臨就自己去沏茶倒水,又端了果盤放好:“您坐。”
鄭碩把帶的伴手禮放在門口,帶著幾分感慨打量了徐西臨一番,對徐外婆說:“本來早該來看您,也是怕您這陣子心情不好,沒敢打擾。”
“小鄭有心了。”徐外婆是那種喜惡不外露的老做派,待誰都周到溫和,乍一看,也看不出她喜歡誰、討厭誰。
兩人一團和氣地互相寒暄了幾句,老太太是精致優雅的老太太,中年人是風度翩翩的中年人,看起來是十分賞心悅目的,隨意敘幾句舊,也敘得得體悅耳,徐西臨沉默著在旁邊陪坐,負責添茶倒水,稍微有點走神。
他覺得比起風風火火又自由散漫的徐進,這兩位似乎才是一個畫風的。
鄭碩和外婆氣氛融洽地聊了一會,忽然轉向徐西臨,問他:“最近在學校怎麼樣?學習沒受影響吧?”
徐西臨本能地不喜歡他這種長輩態度,但也不好不吭聲,於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還可以。”
鄭碩換了個坐姿,帶了一點鄭重其事的討好,慎重地斟酌了一下言語,才說:“今年就高三了,將來想往什麼方向發展,有想法嗎?”
徐西臨一掀眼皮,心想:“跟你有半毛錢關係?”
可是鄭先生不是跟他打架打習慣了的竇尋,徐西臨頓了片刻,客客氣氣地敷衍:“我不偏科,學什麼都行,最近還在考慮,還要看具體情況。”
鄭先生“哦”了一聲,話裡有話地轉頭對外婆感慨了一聲:“咱們國內的這些孩子們真是不容易,這麼小就得經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
徐外婆沒接話,枯瘦的手緩緩地摩挲著手腕上的翡翠鐲子,有些渾濁的目光閃動了一下。
下一刻,鄭碩問徐西臨:“你英語怎麼樣?”
他這話一出口,沙發上陪客的徐西臨也好,收拾爛攤子的杜阿姨也好,甚至是樓上一直留著耳朵聽樓下說話的竇尋……全都集體敏感了起來,提前咂摸出了鄭碩的弦外之音,氣氛頓時凝固了。
鄭碩意識到自己有點操之過急,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話已經說到這,他隻能繼續。
鄭碩帶著幾分安撫性地笑了一下,在徐西臨麵前不敢隨便拿“爸爸”的姿勢,語氣儘可能真誠地說:“你看,現在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你姥姥年紀也大了,沒有精力為你操心那麼多,杜阿姨呢,每天要照顧老人,還要操持那麼多家務,也很辛苦,你這幾年又正是比較關鍵的時期,有那麼多東西要學,還要確定自己未來發展的方向,身邊不能沒有人照顧,我缺席了你這麼多年的成長,也很想儘一點力——當然,前提是你願意……唔,出國讀書其實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他話沒說完,徐西臨猛地站了起來。
他想,這個人早乾嘛去了?
小時候被人問起父母,他低著頭回答“我媽叫徐曉惠,我爸叫徐進”的時候,他去哪了?
徐進上有老下有小,白手起家幾個月連軸轉過家門不入的時候,他去哪了?
現在跑來獻殷勤,收人家地裡他沒有種過的苗,天下還有這麼便宜的事?
簡直臭不要臉!
鄭碩一眼看出他臉色不對,趕緊說:“爸爸這隻是個建議,沒彆的意思,你看……這麼多年,我也沒能儘到責任,心裡也很愧疚,現在腆著臉想來跟你要一個補救的機會,當然,給不給全在你……”
徐西臨方才強行壓下去的火氣幾乎燒著了頭發根,張嘴就能燒鍋做飯。
而就在這時,外婆發了話。
徐外婆不帶煙火氣地插了一句,她說:“出去到外麵看一看,見見世麵,也是蠻好的,每天跟我這沒有用場的老太婆在一起,是要耽誤你的。”
徐西臨愣了一下,難以置信地看向外婆。
外婆微微低著頭,頭頂發旋雪白,耳朵上掛著一幅老式的墜子,無風自搖。
徐西臨忽然發現,外婆今天好好地在家沒出門,身上穿的卻不是日常的家居服。外婆一直過得很講究,隻要家裡來外客,無論怎樣,她都會搭配好見客人的衣服,絕不肯拖鞋露麵,首飾頭發也一定要全套的服帖,前些年頭發沒白的時候,她甚至還會畫好眉……
她今天為什麼這幅行頭?是因為早就知道鄭碩要來嗎?
徐西臨一瞬間將前因後果串在了一起——對了,徐進葬禮那會,鄭碩知道外婆不待見他,都是自己在外麵住酒店,愣是沒敢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