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謠悄悄地拽了傾奇者,藏了一艘小船,趁著丹羽忙得焦頭爛額時偷偷溜走,將船推到了海岸邊。
那是丹羽久秀撿到她的地方,是踏韝砂之於她意義的開始。
沉謠囑咐著傾奇者,讓他幫忙瞞著丹羽,彆讓造兵司正大人及時察覺派人把她揪回來。
人偶擔憂地皺眉:“你要去稻妻城?”
“對呀,我不怕雷暴,我不去誰去?”
沉謠回答得理直氣壯。
傾奇者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他知道沉謠性子倔,勸不回來,理智告訴他應當閉嘴,但他忍不住道:“我有將軍大人賜下的金羽作為身份的憑證,我去。”
沉謠挑眉:“你去什麼去,你去了我可瞞不住丹羽。”
笨拙的人偶吵嘴一向爭不過沉謠,這次也一樣。
他目送著那艘載著少女的船飄飄蕩蕩地隨水流遠去了,沒再阻攔。
沉謠行至雷暴外海,抬頭忽見雷霆肆虐著劈下,正中桅杆,擊沉了船。
雷弧順著海水蔓延,渾身刺痛發疼,浸在染了雷元素的海裡,心卻一點點沉了下去。
她想起淺瀨響說,她蒙雷霆鐘愛。
可是這雷電啊,從前毀了她的家鄉,如今毀了她去求援的希望。
那稻妻的執掌、永恒的主宰、萬千雷光的化身,聽說端坐於天守閣俯瞰人世滄桑。
……為什麼,不肯來看看踏韝砂呢?
……為什麼,不派人來解決禦影爐心的問題呢?
神明是不知曉此地的苦難麼?
若祂當真不知,可神明不該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麼?
意識沉了海,又被淋漓地撈起,迷迷糊糊間灼人的熱浪迎麵撲來,將沉謠燙得猛然睜眼。
她正躺在熟悉的房間裡,大概還是被丹羽久秀撈了回來,床邊放了字條,是造兵司正大人的字跡,許是匆忙寫下,顯得淩亂,有失他平日裡的溫潤。
沉謠鑽了字條下床,頂著灼灼炎熱的浪,往禦影爐心的方向奔去。
這般高溫,顯然爐心的問題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
但跑著跑著,四周的溫度卻倏然極速冷卻下去,像灌了一盆冷水的沸水,頃刻間變得溫和起來。
沉謠正驚疑著,突兀聽到了有人在說話。
……是傾奇者。
是他關停了裝置,拯救了踏韝砂?
但少年的聲音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疲憊:“這個裝置似乎保護了我,裡麵是什麼?”
聽聲音,是一個平日裡打過交道、算是熟悉的工匠回答他:“丹羽大人畏罪潛逃,不過他給你留了份禮物,據說是你一直渴望的東西……是從無辜的隨從身上弄來的。”
沉謠恰恰好走出了廊道,瞧見了那件禮物。
——裝置中枯萎的心臟。
……無辜者的心臟。
……丹羽久秀畏罪潛逃?
……爐心是傾奇者關閉的?
沉謠眸光下移,看到了少年的手。
那雙曾握著“今昔”起舞的漂亮十指如今儘廢,被高溫燒灼得幾乎不成形,已看不出往昔的樣子。
轟隆——!!!!
打雷了。
沉謠緩緩閉上眼。
她仿佛又聽到了那哀傷的歌謠,木簧笛不住地吹,清音哀婉,但要尋的人,卻隔了迷霧,尋不見。
06.
沉謠久久不願回想那噩夢般的一夜。
她赤腳走在清籟島的遺骸上,鳴草拂過,尖細的草葉劃出了傷口,酥麻的雷元素盈了滿身滿心滿腔,抵不過心死如灰。
雷電奪走了她曾擁有的一切。
毀滅了清籟島,毀棄了踏韝砂,最後那雷神的眷屬承神諭而來,帶走了傾奇者。
——陷入昏迷的傾奇者。
沉謠低眸,望向自己鎖骨上如雕刻一般栩栩如生的紫風鈴草。
如今啊,隻有她知道,她不是人類。
幼齡的孤童自雷鳥孑遺的怨恨雷暴裡誕生,活躍於清籟島上,天生便能聽懂雷霆的囈語,天生便能感知木簧笛清脆悠揚樂音中所述的記憶。
但淺瀨宮司大人和百目鬼大叔都說,沉謠就是人類。
不用管旁人的閒言碎語,你便是你。
你想成為什麼,你便能成為什麼。
可淺瀨響解開封印,引來雷暴毀了清籟島。
可幕府無緣無故派人來清剿百目鬼大叔,才惹來後續種種。
可禦影爐心的禍事持續長久,幕府遲遲未派人前來解決。
可丹羽久秀畏罪潛逃,取無辜人心臟,逼傾奇者冒險入內關閉爐心。
可雷神眷屬姍姍來遲,還帶走了傾奇者。
可……
沉謠想起了淺瀨響常念叨的話。
她喃喃著:“常道恢宏,鳴神永恒……?”
她突然很想哭。
但她卻笑了起來,仰望著漫天紫電雷霆不歇遊走,在雷聲叱吒轟隆中,笑得像個已一無所有的賭徒。
在往後的百餘年裡,沉謠接受了【博士】的邀請,向冰之女皇恭謹跪拜,獲授冰係邪眼,得到了愚人眾執行官第六席的席位,和【傀儡】這個名號。
她因雷電失去了所有,由此對傲慢的神明產生了刻骨鐫血的怨恨。
百年來,沉謠壓抑著恨意,領隊在深淵征戰,甘願用滿身創傷,來填滿愈發空洞的心。
可傷口越疼,她便越想傾奇者。
想念少年在月下的那一舞,想念他冰涼但又暖人的體感。
沉謠厭惡【博士】,但她依舊接受了多托雷對她所進行的一切人體實驗。
她並非機關,亦非人偶,也不是無知無覺的仙靈空殼。
雖然賦予她力量的是雷之魔梟的孑恨,但這具溫暖的身軀確確實實是人類。
痛,真的很痛啊。
她好想流淚,可死活落不下來淚水。
當沉謠終於結束漫長的深淵征戰,回到七神所統禦的國度時,她理所當然請辭去了稻妻。
雷電翻騰的國度,再度踏上,已是滿目倉惶,時移事遷。
沉謠看見了雷電五傳的相互傾軋。
她想起了多托雷往日裡以冠冕堂皇的學術動機,來製造了一次又一次生離死彆亦或造化弄人的悲劇。
靈動清亮的灰眸染了墨色,她決定閉上眼,同時伸出了手,輕輕撥弄了一下那盤交織相殺的棋。
沉謠不願等,寧可臟了自己的手,也好過她的心再多受幾年的怨恨折磨。
經津、千手斷了傳承,接下來是……
——一心。
沉謠布下了局。
圖窮匕見那日,【傀儡】漫步從林間現身。
滿頭灰紫長發,盈了雷光叱吒,一襲純白衣衫颯颯隨風,吹拂間偏漏出鎖骨處鐫刻的紫風鈴草。
灰眸仿佛無機質的機關,黯淡而死寂,含了鋒銳直白的殺意。
少女手握著一把黑紋繚繞的紫刀,繪了淺金紋羽的刀鐔華貴雍容,刀身緩緩纏上代表冰元素的淡色藍光。
沉謠直視向楓原義慶,盯著他與丹羽久秀分外相似的麵容,眸中未有分毫動容:“一心傳此般禍事,為我手筆。”
沙啞的嗓是不複少年時清脆悅耳,一字一字,如在傾瀉自己百餘年的深恨,語調是壓抑的平靜:“拔刀。”
其實不消她說,見來者不善,兩位家主與同來的武士俱是舉起了武器。
是呐,人都是會反抗的。
但,人類的反抗也終究是無力的徒勞。
擊敗武士,不過是須臾的事。
沉謠落手劈碎了楓原義慶戴的鬥笠,望著掙紮倒在泥濘地麵上的楓原家主,眸裡一片淡漠。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好像看見了丹羽久秀手把手教她和傾奇者用劍的那段時光。
這把【今昔】,是當初他們一同鍛造出來的。
如今,刀身破碎、重塑,縫縫補補了數百次,早就看不出原先華貴清絕的模樣,淪為了這般豔麗妖異的妖刀。
謙厚的司正、懵懂的人偶、純良的少女,都已和那場火、那場爆炸,掩埋在了百年前的踏韝砂。
沉謠舉起了刀。
隨後揮了下去。
三、二、一……
轟隆隆——!
一聲紫電的驚庭炸響,裹挾了無上偉力的刀光擊退了致命的落刀,雷霆閃爍著駭人的光芒,緩緩褪去。
沉謠抬眸,下意識握緊了手裡的今昔,灰眸裡頭一次流露出強烈的情愫。
對麵灰塵散去,手持夢想一心的人偶幽紫瞳眸裡空洞無神,長發飄揚襯著周身紫電遊走,陌生得與從前那個傾奇者判若兩人。
沉謠不自覺地喚出了聲:“傾奇者……”
少年卻不答,騰身衝上前來,手起刀落,重重壓下沉謠的刀,揮刀直直刺向她的胸口。
沉謠沒躲。
她任人偶拿著夢想一心刺穿了心臟,今昔從手裡滑落,叮當一聲脆響。
人偶眸光一錯,似是恍然回神,幽紫的眼裡顯出幾分往日的神采,清泠的少年嗓音卻是冷然的質問:“為什麼要來蓄意亂政?”
沉謠勾了勾唇,低低地笑起來,灰眸裡藏不住的譏刺:“昔年淺瀨響解除封印致使清籟島被雷暴淹沒,神明未曾理會;踏韝砂禦影爐心遭逢祟神汙染,神明未曾理會。今日不過動了幾個刀匠,怎麼你便親來了呢?”
人偶冰冷地眯起眼:“回答我的問題。”
“這就是你希求的生活麼,傾奇者?”
沉謠一改方才對神明的質問,軟了口吻,盯著曾與自己共同生活、而今已麵目全非的好友。
“成為雷電將軍,成為雷神的代行者,成為她掌管稻妻的一個好用的工具,這便是你想要成為的樣子?!”
清醒點吧,她單純的傾奇者。
自他離開借景之館,自他認識了踏韝砂的子民,自他能憑自身意誌前往天守閣求援又心灰意冷歸去,自他會因丹羽久秀的背叛而深恨時起。
傾奇者便永遠無法再成為雷電影眼中最合適完美的代行。
雷電影可從沒想過把稻妻交給彆人掌管。
那他在造物主的眼裡,就始終隻是、也隻能是一個毫無自主意識、凡事聽從指令行事的人偶!
沉謠在少年幽紫的眸裡搜尋著,卻找不到半分動容。
沒有笑、沒有愛,沒有悲、沒有恨。
她不知道他身上發生了什麼。
但眼前的這個人偶,不是她的傾奇者。
她又一次被雷電徹徹底底地奪去了所愛。
07.
後續的故事再不屬於彼此。
沉謠曾以旅者的身份伴空與派蒙一同旅行數次,或是兩三個時辰,或是四五天,直至她【傀儡】的名號被同僚【公子】一語道破。
此後她再不與旅行者見麵。
直到一切陰謀皆被勘破的那一刻,旅行者主動找上在木漏茶室品茶逗弄太郎丸的沉謠。
她雖逗著玩樂,灰眸裡卻沉靜全無笑意,察覺到有人於身畔落座,僅是一撩眼:“何事?”
空並不在意她冷淡的態度,開始從頭講述著那段從一開始便扭曲的故事。
【踏韝砂的祟神與爆炸,皆是愚人眾的陰謀。】
【丹羽並未畏罪潛逃,還是被偽裝成埃舍爾的博士殺害並嫁禍。】
【將出海求援的沉謠攔下並帶回踏韝砂的人是博士。】
沉謠緩緩抬眸,垂落的左手已握緊了今昔:“哦?”
故事依舊在繼續。
【雷神眷屬八重神子帶人趕到踏韝砂時,所見的是收拾好一切的禦影爐心,以及被封印了記憶、陷入沉睡、宛若剛被創造出來的人偶。】
毫無疑問,是【博士】的手筆。
他看上了身為實驗品無比卓絕的沉謠,在人偶與她之間選擇了後者。
而花費了諸多心血仍未成功的雷電影,在麵對不知為何被重置出廠設置、變得適宜代行的人偶,也選擇了啟用。
沉謠沒有再說話。
她將茶一口飲儘,拍了拍太郎丸,起身沉默地離去。
少女走入了晦暗夜色,孑孓一人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