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觸即離。
神裡綾人深深地看了一眼銀發的大妖,轉身帶路。
秋津羽戲,如其名,是以羽子板發球擊打標靶的遊戲。
百鬼尚在的夜晚,黑壓壓的雲層時常會遮蔽掉天上的月亮。
那是妖怪們在舉辦慶典,聚在一起暢飲、歡笑、即興演奏。
熱鬨的遊戲,熱鬨的慶典,熱鬨的年年歲歲……
這些儘已變成回憶的過往,染上了蒙塵的蒼白色調。
——一切隻待追憶。
遠望的八重神子收回視線,有一瞬寂寥地垂下眼眸。
“世界之理本就無常,癡戀瞬滅之物,將遺失雋永的記憶。”
那是她愛說的話。
縱使唯有那狐麵,帶著一點故人的影子,又在動起來的刹那逝去。
她仍想起了那個隱入漆黑深淵的白色身影。
一場秋津羽戲,大妖贏得毫無懸念。
祂沉默地望著淩亂的場地複原,尖細的瞳孔直直看著神裡綾人,看他從攤位上拿了兩個繪馬和兩支筆,將其中一副遞過來。
繪馬是稻妻慶典上常有的物什,人們會在繪馬上畫下與自己願望相關的圖案,供在神前,以祈求神明的庇佑。
銀發的祂接過,狐尾微動,仿若表麵的古井無波被撥動,流露出少許的無所適從。
願望啊……
修長的指攥緊了手中的筆。
神裡綾人畫得不假思索。
他的願望一如數年前得到神之眼的那個夜晚,所堅守孑行的道路從未有絲毫動搖。
——【神守之柏,古枝猶在,已煥新材。】
將畫好的繪馬掛上繪馬架,神裡綾人偏頭去望戴著狐麵的祂。
木質繪馬被描上了赤色的紋路,矗立的古亭隱在林野間,映照著漫天綻放的煙火。
熱鬨康泰的焰光與安閒靜謐的林間,本是矛盾而不相容的。
月白的狐麵下,那雙豎瞳輕闔。
似乎有羽毛翩然撓過心尖,令神裡綾人一怔。
銀白如瀑的發絲被風吹拂繚亂,將思緒吹回。
大妖走近,把繪馬掛上,看向他的目光似是垂問其後的安排。
神裡綾人斂下透亮的紫眸,聲音比往日顯出幾分輕快:“去鎮守之森散散步吧。”
慶典……也到了落幕的時候。
林裡很安靜。
小妖怪們尚在三川花祭上陪著新認識的人類夥伴打鬨。
月光被婆娑的枝稍揉碎,散成細碎的銀輝落地無聲。
妖狸大抵是不忍打攪這幽然的月夜,螢火蟲撲閃著,明明滅滅如天邊星辰倒映在眼瞳。
神裡綾人倏然止步,回身,對上一雙平靜的眼眸。
應是多情的狐目,眼尾下垂,倒添了一絲涼薄與清泠。
豎瞳是屬於凶獸的危險,銀眸冷冽如孤月高懸。
祂看起來像極了白辰血脈的孑遺。
或許即便是將軍大人在此,也會有片刻失神,誤以為是曾經的好友站立在身前。
神裡綾人彬彬有禮地笑著:“你現在的模樣很令人心動——”
麵具下的眉頭微蹙。
下一瞬,他拉近了本就不算太遠的距離。
指節扣緊纖細的腕,徑直將她抵在樹乾上製住。
收緊的力道很大,捏得手腕生疼。
那張惑人的臉貼近仍佩戴的狐麵,唇邊美人痣起落,入耳的嗓音最是溫雅隨和:“挺新奇,但也挺陌生的。”
實在是太近了。
鼻息擦過耳畔,仿佛火燎一般滾燙。
有心裝糊塗,可語焉不詳的話語又似是看透了麵具下的偽裝。
什麼都騙不過這個男人。
又一次……被扯下了假麵。
宛若魔法在敗露的刹那失效,如瀑長發褪色逝去月輝般柔美的銀白。
鳳眸輕挑,眼尾豔烈的嫣紅向上斜勾,天然便是含情脈脈的瀲灩眸光。
明晝瞪著眼前的神裡家家主:“你怎麼認出來的?”
八重神子給了她麵具,甚至用術法改變了她的容貌、聲音和體態。
宮司大人還特意施法讓她沾染上了一點白辰後嗣的氣息,連林間敏銳的小妖狸都被騙了過去。
他怎可能認出來?
害她輸了和八重宮司的賭局。
神裡綾人沒有回話,一如先前銀發大妖的沉默。
冰涼的指節愈發扣緊,樹皮蹭過手背,有些微的刺痛。
狐麵被揭下,隨意地棄擲於地。
額前散亂的發絲撓過眼睫,明晝被驀然清晰的浮光閃得微微眯眼。
那雙熟悉的、漂亮的紫眸在視野裡占據著中心,逐漸放大。
瞳孔幽深,倒影出她無所適從的神色。
視線交錯的頃刻,明晝仿佛從那再無遮掩的眸底讀出了令她心驚的執拗與欲念。
受製的腕下意識扭轉掙紮,被勒出顯眼的紅痕。
明晝似乎聽到了一聲輕微且無奈的歎息。
曾被她誇讚過的美人痣在眼前停駐,伴著眉心處一觸即分的溫熱。
聲音沙啞地沉下,依舊平和——
“無論你與八重宮司打了什麼賭,現在都輸了。”
一步遙亙千裡,隔著重重假麵自欺。
他終會揭下所有偽麵,直至留下唯一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