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夢尋鶴(十六) 一步遙亙千裡。……(2 / 2)

一觸即離。

神裡綾人深深地看了一眼銀發的大妖,轉身帶路。

秋津羽戲,如其名,是以羽子板發球擊打標靶的遊戲。

百鬼尚在的夜晚,黑壓壓的雲層時常會遮蔽掉天上的月亮。

那是妖怪們在舉辦慶典,聚在一起暢飲、歡笑、即興演奏。

熱鬨的遊戲,熱鬨的慶典,熱鬨的年年歲歲……

這些儘已變成回憶的過往,染上了蒙塵的蒼白色調。

——一切隻待追憶。

遠望的八重神子收回視線,有一瞬寂寥地垂下眼眸。

“世界之理本就無常,癡戀瞬滅之物,將遺失雋永的記憶。”

那是她愛說的話。

縱使唯有那狐麵,帶著一點故人的影子,又在動起來的刹那逝去。

她仍想起了那個隱入漆黑深淵的白色身影。

一場秋津羽戲,大妖贏得毫無懸念。

祂沉默地望著淩亂的場地複原,尖細的瞳孔直直看著神裡綾人,看他從攤位上拿了兩個繪馬和兩支筆,將其中一副遞過來。

繪馬是稻妻慶典上常有的物什,人們會在繪馬上畫下與自己願望相關的圖案,供在神前,以祈求神明的庇佑。

銀發的祂接過,狐尾微動,仿若表麵的古井無波被撥動,流露出少許的無所適從。

願望啊……

修長的指攥緊了手中的筆。

神裡綾人畫得不假思索。

他的願望一如數年前得到神之眼的那個夜晚,所堅守孑行的道路從未有絲毫動搖。

——【神守之柏,古枝猶在,已煥新材。】

將畫好的繪馬掛上繪馬架,神裡綾人偏頭去望戴著狐麵的祂。

木質繪馬被描上了赤色的紋路,矗立的古亭隱在林野間,映照著漫天綻放的煙火。

熱鬨康泰的焰光與安閒靜謐的林間,本是矛盾而不相容的。

月白的狐麵下,那雙豎瞳輕闔。

似乎有羽毛翩然撓過心尖,令神裡綾人一怔。

銀白如瀑的發絲被風吹拂繚亂,將思緒吹回。

大妖走近,把繪馬掛上,看向他的目光似是垂問其後的安排。

神裡綾人斂下透亮的紫眸,聲音比往日顯出幾分輕快:“去鎮守之森散散步吧。”

慶典……也到了落幕的時候。

林裡很安靜。

小妖怪們尚在三川花祭上陪著新認識的人類夥伴打鬨。

月光被婆娑的枝稍揉碎,散成細碎的銀輝落地無聲。

妖狸大抵是不忍打攪這幽然的月夜,螢火蟲撲閃著,明明滅滅如天邊星辰倒映在眼瞳。

神裡綾人倏然止步,回身,對上一雙平靜的眼眸。

應是多情的狐目,眼尾下垂,倒添了一絲涼薄與清泠。

豎瞳是屬於凶獸的危險,銀眸冷冽如孤月高懸。

祂看起來像極了白辰血脈的孑遺。

或許即便是將軍大人在此,也會有片刻失神,誤以為是曾經的好友站立在身前。

神裡綾人彬彬有禮地笑著:“你現在的模樣很令人心動——”

麵具下的眉頭微蹙。

下一瞬,他拉近了本就不算太遠的距離。

指節扣緊纖細的腕,徑直將她抵在樹乾上製住。

收緊的力道很大,捏得手腕生疼。

那張惑人的臉貼近仍佩戴的狐麵,唇邊美人痣起落,入耳的嗓音最是溫雅隨和:“挺新奇,但也挺陌生的。”

實在是太近了。

鼻息擦過耳畔,仿佛火燎一般滾燙。

有心裝糊塗,可語焉不詳的話語又似是看透了麵具下的偽裝。

什麼都騙不過這個男人。

又一次……被扯下了假麵。

宛若魔法在敗露的刹那失效,如瀑長發褪色逝去月輝般柔美的銀白。

鳳眸輕挑,眼尾豔烈的嫣紅向上斜勾,天然便是含情脈脈的瀲灩眸光。

明晝瞪著眼前的神裡家家主:“你怎麼認出來的?”

八重神子給了她麵具,甚至用術法改變了她的容貌、聲音和體態。

宮司大人還特意施法讓她沾染上了一點白辰後嗣的氣息,連林間敏銳的小妖狸都被騙了過去。

他怎可能認出來?

害她輸了和八重宮司的賭局。

神裡綾人沒有回話,一如先前銀發大妖的沉默。

冰涼的指節愈發扣緊,樹皮蹭過手背,有些微的刺痛。

狐麵被揭下,隨意地棄擲於地。

額前散亂的發絲撓過眼睫,明晝被驀然清晰的浮光閃得微微眯眼。

那雙熟悉的、漂亮的紫眸在視野裡占據著中心,逐漸放大。

瞳孔幽深,倒影出她無所適從的神色。

視線交錯的頃刻,明晝仿佛從那再無遮掩的眸底讀出了令她心驚的執拗與欲念。

受製的腕下意識扭轉掙紮,被勒出顯眼的紅痕。

明晝似乎聽到了一聲輕微且無奈的歎息。

曾被她誇讚過的美人痣在眼前停駐,伴著眉心處一觸即分的溫熱。

聲音沙啞地沉下,依舊平和——

“無論你與八重宮司打了什麼賭,現在都輸了。”

一步遙亙千裡,隔著重重假麵自欺。

他終會揭下所有偽麵,直至留下唯一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