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母親(1 / 2)

女主對此感到厭煩 妚鶴 20607 字 8個月前

窗外女巫們的聚會似乎已經到了尾聲,歌聲、笑鬨聲漸漸淡了下去。

海拉停止了講述,她無意識地攏了一下自己的白發,看向麵前的女孩。

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個叫做狄賴的小女孩臉上的表情改變了,她的表情嚴肅起來,眉頭不自覺地皺緊,眼睛裡帶著怒意,甚至有好幾次張開了嘴,卻又合上了。

“你……說,什麼?”海拉問。

“我沒有說話,雖然我現在很生氣,有很多話想說。”狄賴氣憤地抱住了手臂,“但我會聽完所有的故事再發表意見,因為我想知道後續。然後呢,你一直在和那個老巫婆學習那個會爆炸的巫術?”

“對……”老人說,“她……說,我很好,但是……”

……

在跟著老人學習的過程中,海拉得到了許多誇獎,在此之前,她從未從任何人那裡得到過那麼多誇獎。

老人說海拉是個有天賦又聰慧的孩子:“你應該感到驕傲,海拉,你是個天生的女巫。”

隨著老人的誇獎,“女巫”這個令人聞之變色的詞語也變得越來越親切可愛了。

與海拉逐日好轉的心情相反,穆麗爾的眼神一天天陰鬱了下去。

海拉已經很久沒有關注母親身上的傷了,也不再那些得不到回答的問題了。

每當海拉和母親的視線對上時,女孩就會匆忙地移開目光。

母親的目光令她感到心虛、內疚和痛苦,這些情感夾雜著沉重的負罪感,能瞬間擊穿那些微小的快樂和幸福。

某天,在派羅出門工作的時候,穆麗爾突然問,“海拉,你在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事嗎?”

問這話的時候,她雖然是笑著的,語氣也溫柔,但眼神卻令人發寒。

“不,媽媽,我沒有笑。”海拉馬上低下頭,很多時候,她的笑是無意識的,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

“海拉,”穆麗爾說,“媽媽覺得你現在,好像已經不愛媽媽,不關心媽媽了?”

“不是的,媽媽。”

“放心吧,海拉,神教我們仁慈與寬容,所以即使你不愛我,我也愛你。我知道你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個家,以後,我會為你找個好丈夫,並在你的婚禮上祝福你。”穆麗爾抬起自己粗糙的手,“為了能讓你找個更好的丈夫,我會更努力地洗衣服掙錢,無論春夏秋冬,嚴寒酷暑……畢竟女人不能做更多的活兒,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所有的事了。海拉,為了你,我可以死在洗衣盆前。”

“不,媽媽,不要這麼說。”熟悉的窒息感又迎麵而來,海拉低下頭,感覺自己呼吸越來越沉重。

“海拉,媽媽愛你,為了維持這個家庭,我可以付出一切,你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穆麗爾彎起了嘴角,心疼地抱住了自己的女兒,“寶貝,現在是冬天,經常下雪,不要再去森林了好嗎?媽媽很擔心你。”

海拉抖了一下:“可是……”

“聽話,海拉。”穆麗爾說,“冬天的森林路很滑,還有狼出沒,據說森林裡還住著邪惡的女巫……啊,下次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海拉猛地抬起頭,“不要這樣,媽媽!”

“怎麼?你有什麼事瞞著我嗎?”穆麗爾問,“還是你想丟下媽媽,一個人走?”

這句話讓海拉的心涼了下去,一瞬間,她的心中產生了巨大的疑惑和違和感,她打了個冷戰,盯著自己的母親。

穆麗爾的眼神使得海拉微微顫抖起來。

她在打量、觀察自己的女兒。

“不是的。”女孩頓了一下,說,“不是的,媽媽,你怎麼能這樣想……”

“好的,好孩子,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會那樣想。”穆麗爾笑了,她看了一眼窗外,遞給海拉幾枚銅幣,“去買點土豆回來吧。”

走出家門,離開母親的時候,海拉感受到了一絲輕鬆,像是終於從窒息的水底掙紮出了水麵。

她捏著銅幣,磨磨蹭蹭地往商店走。

隔壁的狗一看見她就開始搖尾巴,海拉便蹲下來,去摸那隻狗的頭:“不好意思啊,今天我沒帶東西。”

無論春夏秋冬,這隻骨瘦嶙峋的狗總是被拴在門口。

穆麗爾總是要求海拉善良,但在所有“善良”的舉動中,海拉最喜歡把食物留下來喂狗,因為當她和這隻狗熟了以後,它就會對她搖尾巴,她也可以撫摸它溫暖的皮毛。

就像現在,海拉並沒有帶食物,那隻狗卻對她一如既往地親昵,好像無論怎樣,它都喜歡海拉。

海拉本以為自己聽到媽媽說“你想丟下媽媽,一個人走”時,自己會像往常一樣委屈地哭起來,可海拉沒有。

雖然她委屈又痛苦,但她的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老巫婆的臉。

老人曾經笑吟吟地說:“孩子,你是真的很愛你的媽媽。”

想到這裡,海拉的眼淚才流了出來。

“哦。”海拉抱住了那隻狗,小聲道,“我不懂……為什麼……”

連老人都知道自己有多麼愛媽媽,為什麼媽媽不知道?

她從母親肚子裡生,出生後也一直和母親在一起,她們在一起的時間比任何人都多。

海拉不願去細想穆麗爾打量自己的眼神,和那之後的一係列表情變化。

海拉拿著土豆回家時,聽見那條被拴住的狗在狂叫。

海拉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當她走到門口,預感變成了現實。

“你竟然敢頂撞我!”派羅的聲音透過門傳了過來,緊接著,是椅子被踢翻的聲音和穆麗爾的哭聲。

海拉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種事了,派羅的怒吼使得以往被施暴的經曆像走馬燈一樣在腦中閃過,一瞬間,她心中湧出無數的負麵情緒,甚至想要轉身逃跑。

“沒事的,沒事的。”海拉用顫抖的聲音給自己打氣,“我已經麵對過很多次了,我可以麵對他,沒事的……”

當海拉推開門,屋內的聲音戛然而止,輪著凳子正要砸下的派羅轉過頭,看向自己的女兒。

海拉站在門口,用陰冷的目光看著他,她的表情充滿恨意,像盯住了獵物的毒蛇。

派羅打了個寒顫。

海拉走向自己的父親,問:“你在做什麼?”

派羅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慌,隨機那驚慌又變成了凶狠,他掄起凳子,砸向海拉!

女孩下意識地伸出胳膊遮擋,土豆撒了一地。

椅子腳磕破了海拉的額頭,血順著額頭流了下來。

海拉沒有擦那些血,她抓住了椅子,依舊死死地盯著派羅,那眼神讓派羅的腿有些發軟。

“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們,我可是生下了你的孩子。”穆麗爾哭道,“我為你生下了她!她是你的孩子!這裡是你的家,我為了這個家付出了一切,你為什麼總要這樣!”

“你們是一夥的,你們是母女,你們聚在一起,親密無間!而我算什麼呢,你們隻把我當成一個掙錢的工具,”派羅依然在說硬話,但氣勢明顯弱了下去,“看看你生下的怪物吧,她就像個邪惡的女巫!”

“你聽著,派羅。”女孩的眼神像是也浸了血,她無禮地叫著父親的名字,一字一句地說,“女巫會殺死你!她會殺死你!剝掉你的皮,切碎你的肉!”

“滾蛋吧!你個死雜種!”派羅鬆開了椅子,後退了一步,吼道,“我會燒死你,我會把你砍成八瓣,你這個惡毒的小女巫!”

他氣得渾身顫抖,摔門走出了家門。

派羅走出去以後,海拉緊繃的肩膀才鬆懈下來,她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這是第二次了,她第二次在派羅臉上看見恐懼的表情,在此之前,他所有的表情都令她害怕,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能讓那個派羅害怕。

那個比她高,比她壯的男人被她嚇跑了!

癱在地上的穆麗爾,驚疑不定地看著海拉。

“看到了嗎,媽媽。”海拉擦了一把臉上的血,“他是個膽小鬼。”

海拉的額頭很痛,但是心情卻很暢快,她覺得自己現在充滿了力量,爽快極了!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真正的女巫,看透了惡魔使用的偽裝魔法,發現惡魔的本體不過是一隻蟲子。

惡魔並沒有她想的那麼可怕,她現在甚至覺得自己可以伸出手,碾碎那隻蟲子。

穆麗爾還是保持著之前的動作,她像是嚇住了,身體顫抖著,隻有眼球在轉動。

“媽媽。”海拉問,“你還好嗎?他打你哪兒了?”

見穆麗爾沒有說話,海拉慌亂地擦著臉上的血:“不要擔心我,媽媽,我沒事,我隻是磕到了額頭。”

癱倒在地上的穆麗爾忽然捂住了臉,哭了起來:“天哪,天哪,你都做了什麼?”

海拉有些無措:“媽媽……?”

“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孩子。”穆麗爾哭道,“海拉,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模樣嗎?你滿臉的血,你竟然還在笑,看起來就像個惡魔!”

“可是這些血是我的。”海拉說,“是派羅打我!”

“如果你不觸怒他,他又怎麼會打你?他已經幾個月沒有對你動手了!”穆麗爾叫道,“我為了你,一直忍受著,但是你卻把一切都搞砸了。”

那熟悉的窒息感又回來了,海拉感受到了一絲煩躁,她不停地擦著額頭滲出的血,但身體卻一直因為憤怒而發抖。

是我搞砸了?

我是為了你才衝了進來,如果不是我,那個椅子會砸在你的身上,我幫你挨了一擊,我幫你趕走了那個男人!

我搞砸了什麼?!

“那麼,你想要怎樣呢,媽媽?”海拉問。

“什麼?”穆麗爾抬起頭。

“你想我躲在門外等著嗎?一邊聽我的爸爸打我的媽媽,一邊等在門外,等他打完嗎?還是你希望我像原來一樣跪在地上求他!求他不要再打了?”海拉的語速越來越快,聲音也越來越尖,最後幾乎快要叫起來,“可那有用嗎?有用嗎?啊?我們原來跪在地上求他的時候,他有停止毆打嗎?他更得意,打得更狠!”

海拉掀開自己的衣服,露出裡麵的傷疤:“這裡!這裡!都被他打過,你呢,你身上沒有傷疤嗎?就算你忘了,看到那些傷疤你也會想起來吧!我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被他打,為什麼?”

“因為他是你的父親!”穆麗爾說,“他是個好人,錯的是酒而已,但是如果你惹他生氣,他就會喝酒,他喝完酒,打你打得就會更狠!”

“來啊,讓他打我啊,他敢打我,我就殺了他!”海拉吼道,“如果他是個好人,如果他知道打人不對,如果他內疚,如果他後悔,他為什麼要喝酒?他不是好人,他是垃圾!”

海拉絲毫不懷疑,如果這時派羅回來,自己會衝進廚房,拿著刀出來對準他。

是的,她早就做好了準備,和那個男人同歸於儘。

“天哪,天哪,這是什麼大逆不道的話!”穆麗爾震驚不已,連聲道,“偉大的班布爾神,原諒這位無知的靈魂吧,她隻是被邪惡的女巫迷了心眼。”

“不,”海拉反駁道,“我在很久之前,就想殺了他。”

“你瘋了,海拉,殺了他,我們要怎麼辦?”

“森林可以養活我們,”海拉答道,“隻要我們可以去森林生活,不需要他,我們也能活下去。”

“怎麼可能,神不會寬恕殺人者的。”

“好,那我們不殺他,直接逃吧,”海拉說,“隻要我們離開這裡,在哪兒就能活下去。”

“你太天真了,現在是冬天,去山上會被凍死的。”

“好,那我們春天再去,我可以學木工,在山上搭建一座房子。”海拉去拉媽媽的手,“等我建好房子,我們就……”

“夠了!不要說了!”穆麗爾拍掉了海拉的手,歇斯底裡地喊了起來,“你隻是一個小孩,你懂什麼,事情哪有那麼簡單!你知道我承受著多大的痛苦與壓力嗎?你要逼死我嗎?森林?你在說笑嗎?我每天在神殿祈禱,還如此辛苦,假如我逃進森林,班布爾神會寬恕我嗎?”

這種情況海拉太熟悉了,每當她想到一條新的路,那條路就會被母親堵死。

幼稚、天真、不可能、沒用的……母親總是這樣否定她。

海拉垂著頭,盯著自己被母親甩開的手,小聲嘟囔著什麼。

“你在說什麼?”穆麗爾提高了聲音,“大聲說!”

“我說你說得不對!”海拉猛地抬起頭,看向穆麗爾,問道:“你說神不會寬恕殺人者,那神為什麼一直在寬恕打人者?”

這是她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話,這一刻,她終於問了出來。

穆麗爾的眼睛猛地睜大,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女兒。

海拉吼道:“班布爾神根本不存在,它就是一塊破石像!”

“啪!”一記耳光甩在了海拉臉上。

海拉捂著臉,憤恨地看向自己的母親。

“你在褻瀆班布爾神,”穆麗爾渾身顫抖,胸膛不停起伏:“你一向是個好孩子,你從來沒有這樣和我說過話,一定是女巫把你帶壞了。”

“不,媽媽,”海拉說,“我從來不是個好孩子。”

穆麗爾便不再說話,隻是她看著自己女兒的眼神變得失望而又憤怒。

麵對母親那樣的表情,海拉忽然覺得很疲憊,不知道是因為頭上的傷還是因為生氣,她的頭一陣陣的發暈。

算了吧,海拉想,今天就這樣吧。

海拉走向床鋪,躺下,手摸向床縫。

想翻出那顆藍色的石頭,握著它睡覺。

她現在非常需要一些可以支撐自己的東西,然後用那些東西告訴自己,自己沒有做錯,自己是最棒的。

可是海拉沒有找到那顆石頭。

海拉猛地從床上坐起:“我的石頭呢?”

這句話沒頭沒腦,但是海拉知道穆麗爾明白她在說什麼--因為她總是在觀察自己。

果然,穆麗爾馬上做出了回答:“扔了。”

“為什麼?”

“因為太臟了。”

海拉提高了聲音:“那是我的石頭!”

“那又怎樣,森林裡真的有女巫嗎?”穆麗爾又問,“把你迷得如此神魂顛倒,不會是什麼野男人吧?”

海拉的頭再次開始發暈,她感覺憤怒已經快要衝破她的腦袋,從太陽穴衝出。

“那肮臟的石頭,難道是你們的定情信物?”穆麗爾慢慢地站起來,扶起桌椅,“彆傻了,海拉,那隻是塊鵝卵石,一點都不值錢。你自己想想吧,像你這樣的女孩,長相普通,性格不好,沉默寡言又不夠和善,怎麼會有人送你好東西呢?”

“是啊……”海拉小聲說,“我連塊石頭都不配……我什麼都不配……”

似乎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每當海拉高興的時候,穆麗爾就會說一些讓她難過的話。若是海拉驕傲自己摘回來的野菜,穆麗爾就會說那些東西吃不了多久。若是海拉因為母親做了自己喜歡的菜而開心,穆麗爾就會說自己為了做這些菜多麼辛苦。若是海拉有喜歡的東西,穆麗爾就會說家裡有多麼困難,幾乎要揭不開鍋,以至於海拉一直擔心自己和母親會在某一天餓死--雖然穆麗爾總是能拿出派羅的酒錢,和替換被砸爛的盤子家具的錢。

穆麗爾從未像老巫婆一樣誠懇地誇獎過自己,頂多隻是敷衍地說句“你是個好孩子、乖孩子。”。

這個“好”太虛幻了,海拉不知道什麼樣的孩子才是好孩子,但當她辛苦的時候,痛苦的時候,去做各種事情的時候,媽媽就會誇她是個好孩子。

“好孩子”三個字,像枷鎖一樣扣在海拉身上,像座山一樣壓在海拉背上。

因為要做一個好孩子,所以海拉總是對“快樂”這個狀態充滿內疚,每當她開始快樂,她就會想起母親的斥責,隨之而起的,是一種恐慌和不安。

她認為自己配不上任何快樂,還會因為那轉瞬即逝的快樂產生強烈的負罪感。

海拉一直信奉著母親的話--自己是來這個世界上受罪的罪人。

快樂是短暫的,隻有痛苦和辛勞才是世界的常態,才能有安全感。

可是她又不甘心,她喜歡快樂,她不喜歡痛苦。

海拉知道自己不是好孩子,她對那些快樂的人,又嫉妒又憎恨,因為那些人似乎沒有被神懲罰,而自己卻要受如此多的苦。

是啊,也許正如其他人所說,她是天生的罪人,惡毒的女巫。

那個石像是神,父親是神,他們都不能被辱罵、毆打、反對,隻有自己不是,自己可以被隨意對待。

可是,即使她是罪人,她也已經低微到塵土,為什麼連塊石頭都不配擁有?

“我不值得嗎?”海拉輕聲自語,“我連一塊石頭都不值得嗎?”

穆麗爾扶著椅子,看向自己的女兒:“海拉,像你這樣的人,除了你的母親,還有誰會真心實意愛你呢?這個世上,最愛你的就是我,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她看起來柔弱又無助,若是以前,海拉會心疼她,哭著撲上去,說媽媽我也愛你。

可是這次,海拉沒有那樣做。

她看著自己的母親,直到對方看向她的目光也變得陌生。

“媽媽,你還記得尤蘭達女士嗎?她曾住在對麵的街道,在幾年前,她被她的丈夫打死了。”

海拉握緊了拳頭:“我還記得她的屍體被人們抬出來的模樣。當時我哭了,所有人都以為我是被屍體嚇哭的,但其實不是--當我看到那具屍體的時候,我想到了你,我害怕有一天,你也像她一樣,被人們從家裡抬出去。所以那天以後,我一直在收集女巫的信息。”

她加重了語氣:“因為女巫能用巫術咒殺他!”

穆麗爾抖了一下。

海拉大步走向門口,她握住門把手的時候,再次回頭望向自己的母親:“媽媽,我一直以為這世上隻有我們是不可分割的,我一直驚恐於與你的分離,但是你似乎並不在乎。”

“海拉!”穆麗爾喊道。

海拉的嘴唇一直在顫抖,她彆過頭,不再看自己的母親,然後打開門,走了出去。

屋外的空氣十分淩冽,海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向城外走去。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她一邊跑一邊哭,眼淚和血夾雜著寒意乾在臉上,使得視線變得模糊。

她的眼睛很花,頭也很暈,隻是靠著直覺和經驗向前跑,有幾次差點踩到不能踩的地方。

直到她眼前出現那間小木屋。

天已經黑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飄起了小雪,小木屋立在紛紛揚揚的雪中,橘色的燈光從窗戶透出,仿佛大海中的燈塔。

在這一刻,海拉無比慶幸自己遇見了女巫。

她撲到了門前,用力地敲門,哭著喊著女巫的名字。

隨後,門被打開了,橘色的燈光照亮了海拉。

老人驚訝地問道:“哎呀,小姑娘,你怎麼了?”

這一刻,海拉才完全鬆弛下來,她撲到老巫婆懷裡,嚎啕大哭。

接下來的講述、洗漱、包紮和入睡都像是一場夢。

海拉太累了,她語無倫次地說完自己經曆的事情,就開始昏昏欲睡,當她再醒來時,看見老巫婆握著她的手,坐在床邊。

她的目光投向了遠方,似乎在思考什麼。

屋外的雪已經停了,清晨的陽光撒在木屋的擺設和老人的銀發上,讓這一幕顯得溫馨且似曾相識。

海拉的手指動了動,老人便收回視線,看向海拉。

“睡飽了嗎?”老人問。

海拉點頭:“嗯。”

老人露出了溫柔的笑容:“你昏迷的時候,一直在喊媽媽。”

海拉愣了一會兒,然後有點心酸地扯了扯嘴角:“如果你是我的媽媽就好了。”

老人笑道:“我可以做你的祖母了,如果我有女兒,她的年紀可能比你媽媽還要大。”

“那麼,我希望你是我的祖母,”海拉說,“媽媽很少說她媽媽的事,她總說我幸福,因為她對我就很好,我過得比她小時候還要好……”

老人皺了皺眉,露出了悲傷的笑容:“哦,是嗎?”

“是吧……”海拉不想再多說母親的事,那會讓她產生強烈的內疚感,她生硬地轉移了話題,“你昨天晚上沒有睡覺嗎,我有沒有打擾到你?”

“我要向你說明兩點,孩子。”老人伸出手指,“第一,老年人的覺是很少的,你不需要覺得打擾我。第二,不是昨天……”

女巫輕輕地歎了口氣:“你已經昏睡三天了。”

“三天?”海拉忍不住叫出了聲。

“是的,孩子。”老人摸了摸女孩的頭,“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跑來這裡的,你流了那麼多血,但是你卻堅持走到了這裡,你真厲害。”

“嗯。”海拉豎起腿,把頭埋在手臂裡,重複道,“我很厲害。”

她想:能這麼說的隻有女巫了,隻有女巫會誇我。

老人沒有多問什麼,她很快就為海拉端來了吃的,然後讓海拉臥床休息。

在海拉休息的時候,老人則坐在桌子邊,繼續她的工作。

“你在做炸藥嗎?”海拉問。

“是的。”老人說,“冬天能乾的事很少,所以我會趁這個機會多做一些。”

“需要我幫忙嗎?”

“不,你躺著休息就好,孩子。”

海拉躺在床上,看著木屋的天花板,她已經睡得很飽了,無法再入睡,可她也不知道自己醒著能乾什麼。

現在和之前不同,原來她每次來女巫的房子,時間都很緊迫,她在這緊迫的時間裡學習製造炸藥,和女巫一起去森林,和女巫一起乾一些活兒……那時候海拉希望自己能在這裡多待一會兒。

但是現在,當時間變得沒有那麼緊迫了,甚至可以不回家,隻需要躺在床上休息的時候,海拉又覺得無所適從,不知道該如何消磨時間。

這是一間熟悉又陌生的屋子,她已經熟悉這裡的一切,但是卻又無法像在家一樣自在。

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是一小時,海拉終於忍不住了,問道:“這三天……發生了什麼事嗎?”

老人沒有抬頭,隻是“嗯?”了一聲。

“我是說……”海拉吞吞吐吐地,將自己一直在想的問題問了出來,“有沒有人來森林找我?”

“……”老人沉默了。

在海拉以為她的沉默代表否定,正在難過時,老人忽然開口:“昨天,紅鬆樹下,出現了祭品。”

“啊!”海拉記得那個傳說,女人們給女巫獻上祭品和故事,如果得到女巫的認可,女巫就會幫你咒殺你的敵人。

“那是個可憐的女人,”老人說,“但她的眼神不夠堅定。”

“哦……”海拉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屋內靜了下來。

海拉在床上翻著身,她想問老人要不要幫助那個女人,但不知道為何,又問不出嘴。

她有點害怕。

往日她們也曾安靜地度過某些時光,但從未有哪次,像現在一樣,安靜地讓人有些難熬,海拉腦子裡全是老人說的祭品和那個可憐的女人,她感到自己心臟咚咚的響聲傳到了耳膜。

就在女孩的心靈備受折磨時,老人又開口了:“海拉,你還記得我們之前去過的那個紅山麼?”

“我記得,”海拉說,“我們采集那裡的石頭做炸藥。”

“我教過你開地下室門的方法,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海拉答道,“那裡有很多書,你說過,那些都是女巫們留下來的。”

“是的,在很久以前,這世上曾經有很多女巫,後來女巫被圍剿,人數越來越少……”老人說,“當她們逃亡到這裡時,還有十幾個人,她們靠著那些礦守住了這塊地方。但她們能抵禦強敵,抵禦不了時間,到現在,這裡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一直希望這世上能發生奇跡,讓我遇見另一個年輕的女巫,但你知道,年輕的女巫不會憑空產生……我越來越老,幾乎已經聽見了死亡的鐘聲……”

“不要這樣說。”海拉說,“女巫都是不老不死的。”

“不,海拉,我已經老了。”老人在工作台上磨著石頭,“我的頭發白了,眼睛也已經花了,我總是會想很多……在我和你一樣大的時候,女巫們勸導我,和我說不要相信外界的人,也不要幫助他們,因為他們是我們的敵人,會燒死我們,女巫的生命是很珍貴的,我們不能用它來做賭注,所以我一個人守著女巫們的智慧與遺產……”

“可是你幫了城裡的女人,”海拉說,“你幫她們詛咒了她們的敵人。”

“是的,我不應該是個多管閒事的人,我確實可以無視她們,但她們走到了我麵前,講了那些令人心碎的故事……或許我應該感到慶幸,到了這個年紀,我的心依然不是冷的,我依然想要賭一把。”

你這樣很危險……海拉想這樣說,可她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一開始,她也想要祈求女巫幫她詛咒彆人。

“作為一個孤獨的女巫,到了這個年紀,還有什麼想不透呢?我知道自己會麵對什麼,畢竟,人和森林裡的生命沒有任何不同,出生,成長,衰敗,死亡。”老人拿起石頭,仔細端詳,“然而,我還是會想,如果當初女巫們早一點發現這些礦會怎樣,如果女巫們有更多的後代會怎樣……”

女巫轉過頭,對著海拉笑道:“也許,女巫的女兒並沒有消失,她們隻是散落在各地。”

海拉覺得非常難過,她把頭埋進被子,抽泣起來。

午飯過後,老人出門了。

出門前,老人親了親海拉的臉,說:“謝謝你,海拉。”

海拉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感謝自己,老人一走,她就搬了個椅子,坐在窗邊往外看,等著女巫回來。

木屋外的小花園已經被白雪覆蓋,老女巫曾經和海拉約定過,來年的春天會一起開墾花園,在裡麵種海拉喜歡的蔬菜。

海拉一直很期待春天的到來。

女孩坐在窗口,暢想著等到春天來臨的時候,自己和女巫會在花園裡種什麼。

她不吃不喝,一直坐到深夜,幾乎要看不清雪地上印著的,老人遠去的腳印。

海拉做了一個夢,夢見老人回來了,她帶著穆麗爾一起回來,在雪地上留下了兩串長長的腳印,她們對她微笑,老人抱住了衝出房門的她,摸著她的頭說:“好孩子,沒事了,一切都結束了。”

穆麗爾也笑吟吟地說:“從今天起,我們可以一起生活在這裡。”

當趴在窗台上睡著的海拉睜開眼睛時,看見的是一個雪白的世界。

窗外大雪紛紛揚揚,把女巫離開的腳印已經完全被雪覆蓋。

她挺直身體,繼續坐在那裡。

老人昨天熬的湯早就冷了,海拉喝了幾口冷湯,然後留下來了兩碗。

她想:這件事並沒有那麼容易做成,她們隻是耽誤了,等她們回來,自己就給她們熱湯喝。

然而白天很快過去了,外麵的雪越下越大,老人還是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