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不回來。”海拉想,“隻是雪太大了,她已經很老了,在雪地裡走路並不方便,所以,我應該出去接她。”
她打開門,帶上女巫留給她的鑰匙,走了出去。
雪很大,風刮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海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努力辨認著安全地帶。
很快,她走到了人們和女巫做交易的地點。
剛走到那裡的時候,海拉以為自己的眼睛花了。
原來紅鬆樹矗立的地方,隻剩下了一節短短的木樁,被鋸斷的紅鬆樹倒在一邊,與雪地融為一體。
海拉站在原地,愣了很久,然後她轉過身,跑向自己從小居住的那個城市。
天已經黑了,大雪紛飛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民居窗戶透出的光映在雪地上。
海拉貼著牆角,走在窗戶下麵,人們的說笑聲隱隱從屋內傳來,偶爾能聽見幾個關鍵詞:穆麗爾、派羅、女巫……
似乎全城的人聊著同一個八卦。
兩個男人從酒館走出來,站在牆角小便。
“派羅真是命大,要不是穆麗爾及時打掉他的碗,他就被毒死了。”
“哈,那毒不是穆麗爾自己下的麼?誰能想到,那個虔誠乖順的穆麗爾竟然能做出那種事!”
“大概是被女巫迷惑了吧,穆麗爾說那個女巫給她毒藥的時候,還說什麼女巫的女兒呢……那個女巫肯定想不到,穆麗爾那個蠢女人,不僅沒舍得殺死自己的丈夫,還嚇得把一切都供了出來,現在伯爵大人已經命令人把那棵鬆樹砍了,還派出了騎士,去山上抓捕女巫,據說那個老巫婆似乎往南邊跑了……”
“穆麗爾現在正在牢裡哭吧,哈哈哈,要我說,還是派羅打得不夠狠,竟然敢反抗男人,女人這種東西……”男人揮著手,口齒不清地喊道,“都是勾引人的異端,都是邪惡的女巫,都應該被燒死!”
“……”海拉比自己想的還要淡定,她避開男人們的視線,繼續往家走。
周圍一片靜寂,隻有領居家那隻凍得發抖的狗對海拉晃著尾巴。
海拉先走到那隻狗身邊,把它身上的狗鏈解開了,然後拍了拍它的頭,把它趕走:“你走吧,跑得遠遠的,不要回來。”
然後她走進了自己家。
屋內酒氣衝天,桌椅散架一片狼藉,酒瓶子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派羅攤在床上,睡得如同一頭死豬,呼嚕聲震天。
海拉走到廚房,拿出裝油的瓶子,又拎起派羅沒喝完的酒。
她把油和酒均勻地撒在房間裡,然後拎起一個椅子腿,從壁爐裡引了火。
在出門之前,她把火把一般的椅子腿扔進了屋子,又把門鎖死了。
海拉看著房屋漸漸燒起,那是漫天大雪都無法熄滅的火,紅色的火焰映亮了她的臉,和翕動的嘴唇。
當海拉走出城市的時候,火勢已經變得迅猛,人們開始著救火,原本寂靜的雪夜忽然騷亂起來,在人們喊叫聲中,偶爾傳來幾聲狗叫。
在海拉離開時,那隻狗又跑了回去。
這次,海拉沒有攔它。
一直以來,海拉都很同情那條被拴著的狗,她覺得自己脖子上也拴著一條狗鏈,父親拿著狗鏈,以自己作為人質,要挾母親。
是的,她一直以為自己就是母親的脖子上的狗鏈,所以自己是個罪人,連累了母親。
但現在,她卻發現,自己身上的狗鏈有兩條。一條在父親手裡,一條在母親手裡。
穆麗爾能對著派羅喊:“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們,我可是生下了你的孩子。”“我為你生下了她!她是你的孩子!”
穆麗爾並不想離開派羅,她也在以孩子要挾派羅。
她以為母親是她的保護者,穆麗爾能忍住派羅的打罵,能做又臟又累的活兒,能在艱苦的條件下活下去。
母親像一個舍己救人的英雄。
可現在她才知道。
母親是一個懦夫。
人都會有軟弱的一麵,可海拉不知道穆麗爾的軟弱什麼時候才能完結,它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總是能墜到更深處。
一直以來,海拉都可以直接把毒蘑菇放進鍋裡,但是她沒有那樣做,因為她想要得到母親的認可。
母親是她在世上的唯一,她熱切地愛著她,希望她也能如自己愛她一般地愛自己,肯定自己。
為此,海拉什麼都不怕,哪怕和母親一起死。
而此刻,海拉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隱約察覺,卻又不願意承認的那一點。
穆麗爾恨她。
她的母親,恨著她。
是啊,她應該知道的。
穆麗爾愛她,也恨她。
所以最終,她還是選擇了她的丈夫。
派羅早就看穿了一切,他總是狠狠地罵她們,罵她們的親密,罵她對她的愛,他像一個求而不得的可憐蟲,嫉恨著她們,又不肯放手。
女兒和母親之間有一條天然的紐帶。
是穆麗爾自己親手切開了它。
海拉回到木屋,她依然抱著一絲希望,希望有一天,老人能推開門回來。
她像是在等待一個奇跡,她經常會跑到原來紅鬆樹所在的地方,看看那棵紅鬆樹會不會重新長出來。
最開始,那棵紅鬆樹下,還會有人獻上祭品,依然有聽到傳說的女人來這裡祈求女巫的幫助,她們跪在樹樁前,哭著講述自己的故事。
海拉坐在不遠處的樹後,聽著她們的故事,心中充滿怨恨。
她們總是在說著同樣的問題,總是處於同樣的困境。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令人同情,令人疲憊,令人厭煩,令人……憎惡!
為什麼你們總要求助於女巫,為什麼你們不能自己動手?
為什麼你們擁有一模一樣的人生,卻永遠都不知道改正?
活該、活該、活該!海拉想,你們都去死吧,像穆麗爾一樣,去死吧!
然而每當她這樣想時,又總有另一個自己在她腦海中責備她。
--你怎麼能這樣想呢,穆麗爾是你媽媽啊,她生下了你,她養你,她愛你。
--你還能逃到女巫這裡,她能逃到哪裡呢?
--她隻有你了。
--你是她最重要的人。
不,不是。海拉抱住了頭,我不是她最重要的人。
她最重要的人是那個打我們的男人,還有她自己。
她膽小、懦弱,她不舍得男人,也不敢離開他。
她從不知道我心中的想著什麼,她也不在乎我想什麼。
她隻是一廂情願地“為我好”,儘管我並不好。
她隻是在表演,演一個美好純潔善良的人,獲得彆人的誇獎並滿足。
我可憐她,因為她很可悲,我也憎恨她,因為她的目光從未真正地看著我。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並想把我也拉進去。
她把自己拴在那個男人身邊,還想拴住我。
--不要找理由了,海拉,你當時已經猜到了那個獻上祭品的人是你的母親,但你卻沒有阻攔女巫。
我以為,我以為我離家時說的那番話會打動母親。
--你沒有資格說彆人,因為你沒有親手把毒蘑菇放進他的碗裡,殺死他。
母親會阻攔我。
--那就殺了母親。
可是母親愛我。
--你母親害死了老巫婆……
也許老巫婆沒有死。
--如果你如此堅信,為什麼不去打聽你母親,那個男人和老巫婆的下落。
不、我……
--你很懦弱,海拉,你是個弑父恨母,連累女巫的罪人。
啊……是的,我是個罪人。
海拉想,我在贖罪。
她背負著所有的壓力,像個服刑的罪人一樣,守在小木屋。
為了讓時間過得快一點,她幾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撲在了研究炸藥上,她還記得女巫和自己的約定,直到炸藥技術爐火純青,才開始放置炸藥。
為了不讓炸藥誤傷老巫婆,她細心地在樹上做了一些隻有她和老巫婆才懂的標記。
人們總說她像女巫,最終,她確實成為了人們口中的女巫。
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城市裡流傳的女巫傳說慢慢變了樣子。
直到有一天,海拉發現自己鬢邊長出了白發。
發現白發的那天,她對著鏡子“啊”了半天,可因為太久沒有出口說話,說不出一句成型的話。
那一刻,她才明白,老巫婆不可能回來了。
因為海拉自己也已經老了。
……
女巫們的聚會已經結束,窗外徹底安靜了。
海拉抬起頭,看向坐在自己對麵的小女孩,她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了,在講述的過程中,她似乎慢慢拾回了與人交流的能力,隻是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的詞不達意,能讓麵前的女孩聽懂多少。
“所以……”海拉重複道,“她好,我壞。”
狄賴依然皺著眉,她的表情憂傷,語氣卻很堅定:“我不這樣認為。”
“什麼?”
狄賴說:“我喜歡你說的那個老巫婆,傳說中老巫婆會吃掉小孩,但是你和那個老巫婆都對小孩很好。”
“不,我討厭小孩。”老人說,“……小孩、很愚蠢。”她低聲說:“幼稚,自私,還會帶來……麻煩。”
狄賴說:“不,小孩不是這樣的。”
老人搖頭:“是。”
“不是,這不是小孩的錯!”狄賴搖頭,“也不是你的錯!”
“不,是因為我,她、幫我媽媽,才、有背叛。”
“聽著,”狄賴說,“我從剛才就一直想說,你媽媽背叛你和女巫,是你媽媽的錯,與你無關!”
“有關!”海拉說,“她是我、媽媽。”
“那又怎樣,老巫婆選擇去幫你媽媽,是老巫婆自己的決定,你不需要內疚。”
“什麼?”海拉因為這句話,生氣起來,“她是、為了我!”
狄賴叫道:“那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是大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如果、沒有我!她不會、那麼做!”
海拉和狄賴瞪著彼此,她們兩個同樣固執,誰都無法說服誰。
過了一會兒,海拉歎了一口氣,移開了目光,道:“討厭的、小孩子!”
這一句話仿佛一把火,點燃了狄賴心中的炸彈,狄賴氣得從凳子上跳起來,喊道:“小孩子、小孩子!我真是受夠了,從剛才開始,你就一直在沒完沒了地說小孩子,小孩子怎麼了?年紀大又有什麼了不起!這個世界就是被你們這些年紀大的人搞得這麼爛的!我和歐若拉就是被你們這些年紀大的人舍棄的!”
她氣憤地盯著海拉:“你又說我像原來的你,你又說討厭我,你就那麼厭惡原來的自己嗎?你活得那麼淒慘嗎?”
“你說什麼?”海拉問,“你為什麼不懂?你、你沒有、媽媽嗎?”
“我有啊,我沒有說過嗎,我不僅有媽媽,還有爸爸,不過他們跑下我跑了。”狄賴說,“他們不愛我!”
海拉震驚了,她在心中想過無數次穆麗爾是否愛自己,是否恨自己,但每當想到那些的時候,她都充滿內疚。
她第一次看到一個孩子,直截了當地說出父母不愛自己的事。
“怎麼……可能?”海拉問。
“怎麼不可能?”狄賴說道,“如果他們愛我,為什麼要用惡毒的話咒罵我,為什麼要用厭惡的表情看我?愛我隻是個借口,他們隻是想發泄自己的怒氣罷了,他們不願意接受自己是個壞人的事實,所以把錯推到我身上。在他們麵前,我像卡喀亞一樣,是一個奴隸。”
“你……”海拉說,“你媽媽……生下了你……”
“是啊,這不是一個更可笑的問題嗎?”狄賴說,“她們可以選擇是否要孩子,是否生下孩子,但是孩子無法選擇,隻能被迫來到這個世界上,如果她不想有孩子,那她為什麼要做會有孩子的事呢?”
“因為……因為……”海拉結結巴巴地說,“快樂?”
“哈,快樂?因為她一時的快樂,她就要養一個她不喜歡的孩子?她不知道她會有孩子嗎?她沒有做好準備嗎?不是成熟的大人嗎?為什麼會做這種蠢事?她快樂了,卻不想為快樂的後果負責嗎?”看到海拉啞口無言的表情,狄賴繼續說道,“我知道原因的,大家和我講解過,更多人是因為無知和軟弱,她們沒有保護好她們的宮殿,她們的種子被其他人奪去了,所以她們才會憎恨她們並不需要的果實。她們的母親,她們經曆過這一切的長輩們,沒有儘到自己的職責,沒有好好地教導她們,但這並不是孩子的錯,因為果實無法選擇在哪顆樹上結果。”
海拉驚得說不出話。
狄賴大聲道:“這個世界是你們這些大人創造出來的,你們帶給我們一個這樣的世界,你們不喜歡它,我也不喜歡它,可你們不改變,還不負責任地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然後說孩子不喜歡它是一種罪,這是一件多可笑的事!你們這些懦弱的大人!”
人們總說,孩子什麼都不懂。
不,她懂,她是人,她會思考,她並不是任人描繪的白紙,也不是柔弱無措的小白花。
海拉說:“那不是……我媽媽的錯,她也是這樣被教導的,如果我都不理解……還有誰理解她?”
狄賴問:“好啊,我理解她,然後呢?”
“然後……”海拉愣住了,“然後……”
“然後我要抱著她,哭著安慰她嗎?作為一個孩子,拯救一個比我大得多,比我活得久,比我強得多的大人嗎?她的苦不是我造成的,而我的苦卻是因為她,如果她想要我的支持,她為什麼要把她受苦的原因歸結到我身上?”狄賴問,“如果她認為我是一個如此厲害的孩子,一個神一樣的人物,她為什麼不尊敬我,反而要去拜神?我連她打我都躲不過,為什麼你會覺得我能救她?哈,我隻會恨她,是的,我恨我的媽媽。”
海拉驚訝得無法言語,麵前這個女孩的語言有一種神奇的魔力,既令她恐懼,又使她暢快。
這個牙尖嘴利的小女孩像一個小惡魔,說出了她心中一直不敢直視的內容。
她記起自己一直不願回憶起的過去--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那個雪夜,看著燃燒起來的家時,說出的話。
那時,她說的是:“媽媽,我也恨你。”
她一直因為自己曾經說出這句話而內疚,但同樣的話,卻被麵前的小女孩直白地說了出來。
“是啊,我也嘗試理解過我媽媽,當我理解她的時候,我覺得很痛苦,因為一旦我理解了她,那就代表我受的苦都是合理的。可那一點都不合理!”狄賴說,“如果她真的愛我,我能感覺到她愛我,我會呼吸順暢,我會心情愉悅,我不會討厭自己,也憎恨她!如果我過得很高興,我當然會慶幸自己出生,但是我沒有,我總是想問她,為什麼生我,為什麼把我帶來這個世界,我明明不想來,我明明寧願死掉,或者不出生!是啊,是啊,我原來也生過病,我生病的時候,沒人照顧我,他們還會覺得我病懨懨的,很煩,讓我離遠點,不要傳染他們。每當那個時候,我都會想,要是我死了就好了,是不是我死了,他們才會後悔,後悔沒有好好照顧我。”
“你、活下來了。”
“是我自己,在他們拋棄我的那一瞬間想活下來,才活下來的。是我自己,和人打架、翻垃圾桶、偷麵包、摘野果……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努力讓自己過得更好的,如果我的媽媽不要我,我就當我自己的媽媽!”
“你之前、說你、你生命很重要……”
“是的,”狄賴強調,“但那不是她的功勞,而是因為我,和我的同伴,莉莉絲、塞赫美特、貝斯蒂、伊迪薩……還有歐若拉。”
“我不懂……”海拉抓著自己的頭發,“你這樣……自私、愛又算什麼呢?”
狄賴尖銳地反問:“若是愛真的能拯救一切,你們又為什麼要向女巫求救?”
海拉下意識地反駁道:“你一直、罵她們,你很輕鬆,可、可她們要怎麼從那個環境中脫出?你們、你們就能打破那個、絕境嗎?”
“當然,那正是我們現在正在做的事。我們會反抗,我們有勇氣,我們和你們不同!”
“你們就不怕自己成為媽媽?”
狄賴說:“我就是歐若拉的媽媽。”
“假如歐若拉也、這樣想你?”
“不會的,因為我除了愛,還有刀。”狄賴說,“假如有人傷害了歐若拉,那個人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會抓住他,用小刀割斷他的喉嚨,剝掉他的皮,拆掉他的骨頭!”
“正因為我知道什麼是痛苦,”女孩握緊了腰間的匕首:“所以我的女兒歐若拉,她一定要過得比我還要好,還要幸福!她會成為最自由,最快樂的女孩!”
狄賴的話像是一道道閃電,直直地劈在了海拉心中,激起了一片難以熄滅的火花。
這個孩子能看懂她的表情,但是她不像小時候的自己一樣,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大人的表情,想著要如何討好那些大人。
麵前的小姑娘,強大得像是一個無畏的勇士,海拉甚至有些嫉妒她口中的“歐若拉”。
她曾經嫉妒過很多東西,包括那棵紅鬆樹。
為了給那棵生病的樹配藥,老女巫需要去森林的各處采草藥,那時的海拉覺得自己的母親甚至沒有像老女巫關心鬆樹那樣,關心她。
海拉忽然發現,即使她的頭發白了,她也依然是那個孩子,依然糾結於母親的愛,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如果有了女兒會怎樣。
不,她曾經想過的……她曾經想過,如果防火那天,那隻狗和自己一起走了,會怎樣。
她會好好地養它,使它的骨頭不再凸起來,下雨下雪的時候,她會讓它待在屋裡,和自己一起烤火,她不會罵它,也不會打它,如果有人欺負它,她會衝上去,和那人打架……
她什麼回報都不要,隻要它陪伴在自己身邊就好。
而如果她有女兒,她會和女兒一起探索森林,一起在花園裡種花,一起摘野菜,吃野果。
最後,她會希望她的女兒,健康、活潑、快樂……並且自由。
海拉忽然想起老女巫離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謝謝你,海拉。”
“那棵樹,不麻煩嗎?”小時候,海拉曾經這樣問過老女巫。
“不,”老女巫撫摸著樹乾,說,“這棵樹一直在陪伴我,也聽我說了不少毫無意義的話。”
“啊……”海拉捂住臉,低聲道,“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她是一個笨拙的人,沒有人告訴她該如何和其他人相處,她也沒有獲得過足夠的尊重與愛,所以她隻能變得孤僻和無措,一邊緊緊抓著那些曾經有過的溫暖,一邊內疚。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老女巫的累贅,是她拖累了老女巫,自己對老女巫毫無價值……
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罪人,從未細想過老女巫最後的那句“謝謝”。
壁爐裡的篝火還在燃燒,海拉捂著臉不發一言,過了很久,她才平複好心情。
當她抬起頭,發現坐在自己對麵的小女孩已經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不知道是因為壁爐裡的火太溫暖了,還是因為本來就在感冒,亦或是剛才吃的草藥起了作用,女孩睡得很香,刺蝟一般的頭發和憤世嫉俗的臉也顯得柔和起來。
海拉不由得笑了起來。
奇怪的小姑娘。她想。然後拿起毯子,蓋在女孩身上。
又過了一會兒,忽然傳來了敲門聲。
一個女聲在門外響起:“您好,有人嗎。”
門外的人顯然知道她的聽力不好,刻意提高了聲音。
海拉打開門,門口站著一個黑發紅眼的女人。
“您好,女士,我是莉莉絲。”那女人笑道,“我來接我的孩子。”
“我知道……你。”海拉一邊說,一邊側過身,為她讓路,讓她看到狄賴,“她睡著了。”
“哎呀,狄賴,怎麼睡著了?”莉莉絲走到狄賴身邊,蹲下來,輕輕摸了摸女孩的臉,“感冒好點了嗎?”
“哦……”狄賴揉了揉眼睛,“莉莉絲。”
海拉這才發現自己沒有自我介紹:“我叫、海拉。”
“您好,海拉女士。”
“嗯……嗯……”海拉應了兩聲,她曾經透過窗戶看見過很多次莉莉絲,如今她很想和麵前的女人多說幾句,可她獨自一人太久了,又不知道該如何“成熟”地與人交流,最終,她隻問出了一句話,“你覺得……母親……怎樣?”
這句話沒頭沒腦,海拉問出後便有點自責自己的笨嘴笨舌,但是莉莉絲卻認真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做出了回答。
“人們總是在絕望的時候找母親,可是這個世界正在謀殺所有的母親,人們一邊謀殺母親,一邊祈求母親的庇護。”莉莉絲看向海拉,“我覺得這是一件非常荒謬的事情,所以我想改變這一切--為了我們自己,和我們的女兒。”
這個意料之外的回答讓海拉愣住了。
莉莉絲站起來,拉起狄賴的手,和海拉告彆之後,離開了木屋。
剛走出木屋的時候,狄賴還在打哈欠,可是沒走幾步,她就嘿嘿地笑了起來。
“今天晚上過得怎麼樣?”莉莉絲問。
“還不錯,”狄賴晃著莉莉絲的手,蹦蹦跳跳地說,“我聽了她的故事,還給她上了一課。”
“是嗎,”莉莉絲故作驚訝,“你給她上了一課?”
女孩得意地翹起了鼻子:“當然了,莉莉絲小姐,我懂得可多了,我可是很厲害的呢。”
“所以你才這麼開心啊。”
“也不是全是那樣……”狄賴有些扭捏,“之前,從來沒有人接我回家。嘿嘿嘿嘿,我一直想有人來接我。真開心。”
狄賴忽然伸出手,指向天空:“你看,星星真亮!”
莉莉絲也抬起頭,看向天空。
夜空美得出奇,肉眼就可以看見繁星密布的銀河。
“莉莉絲。”
“嗯?”
“我覺得海拉……哦,我是說那個老女巫,她不是個壞人。”
“嗯。”
“我想和她成為朋友……我覺得,我們可以成為同伴……我、我其實挺喜歡她的。”
“嗯。”
她們牽著手,從山坡上走下,走到了營地。
狄賴忽然站住了:“莉莉絲,今天聽了海拉的故事,我就有話想和你說。”
莉莉絲回頭,問:“什麼。”
“很久以前,我有時候會想到死,我一直怨恨著我的母親和父親,因為他們讓我出生卻又厭惡我……”狄賴深吸了一口氣,快速地說,“但是莉莉絲,我現在好像不怨恨我的出生了,雖然我依然憎惡他們,可我現在很開心。我覺得活著也不錯,因為我喜歡你們!”
她說完之後,又有些害羞,急急地撇下一句“我就是想告訴你這個。”就跑向了帳篷。
留下莉莉絲站在原地。
“嗨呀,狄賴,你回來了……哦,小家夥怎麼跑得那麼快。”在火堆邊守夜的貝斯蒂轉過頭,問道:“莉莉絲,你怎麼在揉眼睛,是眼睛裡進東西了嗎?”
“啊,不。”莉莉絲捂住了眼睛,笑道,“我隻是在高興。”
說完,她揚起頭,看向遠處的小木屋。
海拉蓋著毯子,坐在搖椅上,輕輕地搖晃著。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同一天說這麼多話,想這麼多事了。
她撫摸著手裡滿是符號的紙張,這些紙是她幾十年來的心血,而那個加鎖的地下室裡,還有數代女巫們智慧的結晶。
即使她看不懂那些字,她也知道那是多麼珍貴的東西,所以她也像之前的老巫婆一樣,兢兢業業地守護著它們。
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孤零零地守護它們,直到死亡。
然而今天,她終於明白了老巫婆曾經和她說的那些話的意思。
最後那天的“謝謝”,和某天的那句“對不起”。
老巫婆曾經說過,說那些下定決心的女人擁有與眾不同的眼神,那麼,那些堅定的女人們為什麼不自己殺掉她們想殺的人?
是啊,她們和沒有親手在湯內扔下毒蘑菇的海拉一樣。
她們太孤獨了,所以她們尋找母親,想要得到母親的幫助。
老巫婆知道這一點,正因為她知道這一點,也會幫助她們。
因為……“她們也會叫我媽媽”
當老巫婆說對不起的時候。
她想說的是--對不起,是我們這些長輩沒有創造出美好的世界,才讓你們如此辛苦。
“啊……”海拉把紙蓋在了自己臉上,腦中回蕩著剛才那兩人的話。
--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努力讓自己過得更好的,如果我的媽媽不要我,我就當我自己的媽媽!
--人們總是在絕望的時候找母親,可是這個世界正在謀殺所有的母親,人們一邊謀殺母親,一邊祈求母親的庇護。所以我想改變這一切--為了我們自己,和我們的女兒。
是啊,你說得沒錯,海拉想,女巫的女兒並沒有消失,她們隻是散落在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