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3 章 重逢(2 / 2)

女主對此感到厭煩 妚鶴 11925 字 8個月前

多年來,海拉一直感到呼吸不順。總有一個沉甸甸的東西壓在她的心口,它們隨著時間的推進變成了一種混沌的習慣,她逃避著現實,卻又在等待著一個奇跡,死去之人的複生。

“太好了……她、沒有受苦……太好了……”堆積在胸口的情緒噴薄而出,海拉哭得不能自己,不斷重複,“太好了……”

這世上沒有人能死而複生,也許她隻是在等一個自己可以接受的結果。

當初那個在林塞山脈奔跑的小女孩,在越過漫長的歲月以後,終於等到了可以暢快哭出來的一刻。

狄賴站在海拉身後,她一隻手緊緊地拉著莉莉絲,一隻手胡亂地擦著眼淚,旁邊的賽薇拉也紅了眼眶。

莉莉絲則看向了村長。

“哎呀,你這個狡猾的姑娘,竟然把年邁的老人帶到這裡來……”村長神色複雜地歎了口氣,把柴刀掛回腰間,“行吧,莉莉絲,我們聊聊。我叫伊阿索。”

她們聊了很久,當夜晚來臨時,莉莉絲和伊阿索村長清出一塊地麵,點燃了篝火,賽薇拉和狄賴從馬車上拿來了外套和毯子。狄賴把自己和海拉裹在了同一個毯子裡,靠在海拉的肩膀上,對老人嘟囔道:“我們靠在一起就不冷啦。”

海拉摸了摸她的頭。

那天夜裡,海拉靠在墓碑旁,小聲講述著這些年的經曆。

她說起小木屋的擺設,自己做的炸藥,屋前無人打理的花園,隻剩下樹樁的紅鬆樹,說起因為同伴被炸死而怨恨自己的林塞女巫和帶著嬰兒與女孩的奇怪女巫們。

老人斷斷續續的聲音像一首催眠曲,狄賴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海拉也漸漸放鬆了身體,她抱著狄賴,依偎著墓碑,就像很久很久之前,偎依在和善的巫婆身邊一樣。

海拉用平和的語氣說到通恩,說起小時候,她在春季的某個雨天出去買菜,在水沒過腿肚的地段摔了一跤,菜籃翻在汙水裡,蓋布飄在水上。她顧不得磕傷的膝蓋,慌亂地抓著隨著水流飄走的菜葉,撈水底的土豆和胡蘿卜……當濕漉漉的她拎著濕漉漉的籃子往家走時,她已經分不清落在腳邊的是雨水,還是從自己身上滴下的汙水。

她感到憤怒懊惱又羞恥——為打翻蔬菜的自己,為即將看見的崩潰的母親和為此不順心的父親。

那時,小海拉想到了春天的河水。

大人們編造出河怪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告誡孩子們不要去河邊,但還是會有小孩在河水泛濫時跑到河邊,海拉也不止一次地在沾了泥點時,想去河邊把衣服洗乾淨。

在孩子心中,即將到來的責備比河怪和死亡更可怕。

而不久之前,海拉又在通恩摔了一跤,當時她離住處隻有十幾步,菜籃翻在地上,頭巾混了泥水,還打碎了珍貴的雞蛋。但海拉並沒有受到任何訓斥,也不需要躲在被子裡沮喪地哭泣,苔絲最先關注的是海拉有沒有受傷。

隻不過是打翻了一籃子菜。當意識到這一點以後,海拉忽然覺得很滑稽。原來她兒時一直習以為常的環境是那麼的扭曲,為一籃菜而不安的全家——恐懼的自己,崩潰的母親和不順心的父親真是可憐、可悲又可恨。

於是海拉笑了起來,苔絲也跟著她笑了。

即使苔絲總來照顧海拉,海拉依然難以與苔絲親近,她不喜歡苔絲那種自來熟的性格,也沒辦法大方自然地接受她表現出來的好意。和苔絲交往時,海拉總是很擰巴,她覺得苔絲太陽光了,那樣的熱情與善良襯得海拉像是房間角落潮濕處長出的黴菌。

但當苔絲跟著海拉一起笑時,海拉莫名地輕鬆了很多。

是的,她隻不過摔了一跤,打翻了一個菜籃子而已,沒什麼大不了。那不是一件會讓天塌下來的大事,不值得恐懼,也不至於讓自己用生命來償還。

海拉不知道自己說了多久,說累了,她就靠著墓碑發呆,直到烏墨色的天空被天邊透來的光稀釋成深藍色。

海拉抬頭,望向逐漸亮起的天空,靠在她身上睡覺的女孩均勻地呼吸著。草木間的露水打濕了海拉的衣角,但與女孩身體接觸的地方卻十分溫暖,這個溫度也傳遞到被海拉靠了一晚的墓碑上。

簡單收拾之後,海拉她們回到了馬車上,臨走前,海拉向伊阿索村長提了一個問題。

“我是個……懦弱的人,所以、我一直……在贖罪。”海拉問,“她,會原諒我嗎?”

“哦,”伊阿索答道,“我覺得她沒有責怪過你。”

村長並沒有在安慰海拉,她的語氣非常隨意,就像是再回應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眾所周知的問題。

這個隨意的回答像極了透過樹葉縫隙,落在地麵的光。

馬車開始行駛,狄賴跪在座位上,從車窗探頭,看向越來越遠的伊阿索:“莉莉絲說她一晚上都在觀察你的狀態,還準備了藥草。”

“我、和老巫婆、不一樣。”海拉歎道,“我……不是個慈祥的、老太太。”

狄賴回頭:“你這樣也挺好的,我喜歡你這樣。”

海拉猶豫了一會兒,說出了她想了很久的話:“很多人、討厭我,因為……我是個孤僻、又討人厭的、老家夥。”

狄賴想了想,坐回椅子上:“那有什麼,有很多人討厭我,我也討厭好多人。就算是我喜歡的人,也有互相討厭的時候。歐若拉是這個世上最可愛的小孩,可有時候,無論我怎麼哄她她還是哭個不停,那時,我會有一點討厭她。不過過了那個時刻,我還會覺得她是世上最可愛的小孩。其實我都知道的,我不學習的時候麗薩就會有些討厭我,卡喀亞和莉莉絲打架時,我也討厭卡喀亞!哦,尤其是卡喀亞和歐諾彌亞吵架的時候,真的很煩人……”

“所以……被人討厭也沒什麼大不了。而且你還會做炸藥呢,你那麼厲害,很多人都要向你學習,要是沒有你,我們都沒辦法占領通恩。所以,所以……”狄賴本想說,她們沒有必要時時刻刻都讓彆人喜歡,但話到嘴邊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她有些鬱悶地抓了抓頭:“也不是每個老人都需要慈祥,大家熟起來的原因可多了,你知道斯薇法嗎?她之前遇到了一個和她同名的通恩女孩思薇法,她倆現在好得像親生姐妹一樣。”

“可是、我……叫海拉。”

“我從沒聽過其他人叫狄賴或者海拉。這一定是因為我們很特彆,所以我們才能這麼要好,”狄賴靠在海拉肩膀上,笑嘻嘻地問,“對吧?”

海拉也笑了,她親昵地抱住了女孩:“對。”

一旁的賽薇拉佯裝生氣地指了指自己,狄賴馬上拉起了賽薇拉的手:“我跟你也很要好,賽薇拉!”

車廂的笑聲傳到了駕車的莉莉絲耳中,使得莉莉絲也揚起了嘴角。

她與伊阿索村長聊了一夜,大多數時間,她們都在交換信息。

醫生村的村民們知道納姆巫婆原來住的地方藏有女巫的寶藏,最開始,她們曾派人去尋找,可惜那些人被爆炸陷阱阻攔住了腳步,無功而返——海拉埋了許多新的炸彈,導致納姆巫婆手繪的地圖並不能精確避開陷阱。而在沒有引導者的前提下,海拉為老巫婆留下的標記也像是扔進海中的針。

尋找者們曾在紅鬆樹的根部留下過納姆巫婆教授的文字。如果當初找尋的次數夠多,也許她們能與海拉遇見,但在納姆巫婆離世後,尋找工作就陷入了停滯。

在通恩的女巫審判平息之後,醫生村的女人們開始外出行醫,以此換取一些必需品。她們靠收養被拋棄的女孩,收留無家可歸的女人來增加村子的人口,村子漸漸繁榮起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村民們增加,矛盾隨之誕生。

最開始,聽著老一輩故事長大的女人們對著外界抱有一定的警惕,但她們外出行醫時,渴求救治的病患對她們恭敬又熱情,甚至有人把最珍貴之物獻給她們,誠心誠意地與她們溝通,一次又一次地把醫生們感動得熱淚盈眶——因為人有共通之處,醫生又是最能看見人間疾苦,最能體會到愛恨離彆的職業。

老一輩的經驗與警告逐漸被淡化,開始有人覺得那些故事誇大其詞,最嚴重的時期已經過去,以後再也不會出現那樣的事情。

有人離開村子,再也沒有回來,也有人帶了外麵的人回來。納姆巫婆生前設計的炸彈陷阱漸漸變得形同虛設。

人當然有共通之處,但隻談通性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措辭,因為那些被忽視的,共通之外的差異,才是她們受到覬覦與壓迫的根本。

天真的姑娘們隻是單純想給新認識的人們介紹自己的家,自己的姐妹,長輩,她們想解開大家的“誤會”,想要證明她們不需要待在與世隔絕的村子裡,卻沒有想到一個隻有女人的村子在有心人眼裡是怎樣一塊肥肉。

某天夜裡,大群全副武裝的男人闖入了村莊,這是醫生村第一次遭到襲擊,也是最慘烈的一次,他們放火燒屋,殺害老人孩子,綁走年輕的女人,搶奪藥草和醫書。睡夢中驚醒的女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因為經驗不足損失慘重。

幸存的醫生們很快對襲擊者展開了報複,她們在井裡下毒,救回被俘的同伴之後,拋棄了被毀掉的村莊,離開了。

那是醫生村的首次搬遷。

她們為產婦接過生,抱過初生的嬰兒,救過許多人的性命,但她們依然被襲擊,就像最早被狩獵的女巫們一樣。

納姆巫婆早在去世前就預料到了這一切,她曾給繼任的村長留下了一份地圖,按照地圖就能找到隱秘的廢棄村落。

後來,醫生村越來越封閉,她們嚴格挑選可以成為村民的人,嚴格規範著可以出村的人。即使在這樣嚴格的規定下,在後麵的幾十年裡,醫生村也因為地址泄露而搬遷了二次。

年輕人不喜歡老人的經驗,年輕女孩兒自然地會對外界產生向往,因為女人本就喜歡探索,對一切充滿好奇。所以她們討厭那些古板的訓誡,覺得那是束縛住她們的繩索。

這世上流傳的故事已經道儘人生百態,但人們還是會一遍又一遍地踏入同樣的坑裡,就像一個難以打破的魔咒。

曾有村民看見泄密的年輕同伴跪在空蕩蕩的舊村裡嚎啕大哭。

很多事情,隻有親身經曆過,才能感同身受。可有時,代價太過於慘痛。

伊阿索村長用輕鬆的語氣說起她們搬遷的經曆——她們找到的村莊越來越大,與世隔絕的村民們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醫藥研究上。

伊阿索對莉莉絲強調:“我們是科爾裡奇國技術最好的醫生,很多人都在覬覦著我們的知識。”

她們在交流的同時也在談判,伊阿索知道通恩需要醫生,所以高度評價醫生們的價值。

莉莉絲也能從伊阿索的話中推測出醫生村的真實情況:醫生村每一次搬遷,都會製定更嚴格的規則,嚴苛的規則使得無法增加新人,舊的人員也在流失,越來越封閉的環境和沒有儘頭的逃亡磨滅了人們對未來的期待。而隨著搬遷,醫生們離硫磺礦和硝石的產地越來越遠,再也沒有人能做出炸藥,女巫的寶藏也徹底成為了傳說。

莉莉絲能猜到為何那些荒廢的村子越來越大——納姆巫婆的小木屋並不是一開始就存在於那裡的,她和她的同伴曾像醫生村的村民一樣逃亡,通恩附近的小木屋是那一代女巫的終點。

醫生村村民們行進的方向與納姆巫婆她們曾走過的路相反。那些因年代久遠而被人們遺忘的廢棄房屋,和藏在木屋地下的書卷一樣,都是先代女巫留下來的遺產。

即使伊阿索誇讚醫生村的村民們壽命很長,能自給自足,但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醫生村會在更大的廢棄村莊中迎來最後的時刻。

醫生村與先代女巫們行進的方向不同,走得卻是同一條路。

若是一條路,怎樣都會走到死局,那就隻能尋找其他出路。

村長伊阿索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她才會孤身一人來到約定的地方,和莉莉絲見麵,探尋合作的可能。

太陽高升,伊阿索握著柴刀,走在林塞山脈中,她像隻警覺的野生動物,時不時停下來觀察四周,掩飾自己的足跡,改變前進的方向。伊阿索不認為莉莉絲會跟蹤自己,可她依然保持著村長該有的警戒。

莉莉絲給出的條件比伊阿索想的還要好。

醫生村沒有足夠的臨床病例,沒有足夠的材料製作用具,這導致她們的理論知識強於應用,但隻要她們來到通恩,海拉就會為她們開放女巫的藏書,通恩能保障她們的生活,為她們提供各種醫療用具,醫生們在積累更多的病例之後,水平也會突飛猛進。她們甚至可以按照現在的習慣住宿,因為通恩已經有許多由姐妹、母女、朋友組成的家庭。

那一夜的對話順暢得像是老友聊天,但在某一刻,伊阿索深刻地體會到了為何眼前這個紅眸女人被稱之為魔女。

“我們需要更多的醫生、學者、魔法師來治愈疾病,研究生命,”莉莉絲笑道,“我們需要破解出創世的女神是怎樣創造出我們的。”

伊阿索豎起了汗毛:“你在窺伺神的力量?”

她猜到莉莉絲是有野心之人,卻沒有想到她的野心竟然如此之大。

“不是‘我’,是‘我們’。”莉莉絲回答,“人類本就會不斷探尋生命的真相,也許是幾十年,也許是上百年,終有一天我們會窺見那力量的全貌。但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那個力量都必須握在我們自己手裡。”

黑發女巫收起笑容:“我們不能一直逃下去,不能總是踏上同一個結局。”

回想起來,伊阿索依然覺得那些話荒謬至極,如果對方不是那個大名鼎鼎的莉莉絲,她會以為自己在和瘋子對話。

不,或許就因為是那個莉莉絲,才能說出這種話。

伊阿索笑了一聲後,又沉默了。

在醫生村,長輩們在給女孩講女巫審判和村子的過去時,孩子們總是充滿疑惑:“他們為什麼要把女人架在火上烤,他們難道沒有母親嗎,他們難道不是母親養大的嗎?”

“我們又不會去抓男人,他們為什麼要來抓我們,為什麼不能好好相處呢?”

“他們怎麼有那麼多支持者,為什麼那些人什麼都不做?這世界上不應該是好人多嗎?”

女孩們不知道的是,給她們講故事的長輩年輕時也曾產生過這樣的疑問。她們生來便是完整的,又與生命有著切實的鏈接,所以無法理解殘缺者的瘋狂和被其影響的人們。隻有經曆了一次又一次慘痛的教訓後,才能明白世界並非她們所想。

於是她們把故事傳給下一代女孩,再聽下一代女孩提出同樣的問題。

這是一個罪孽不由她們而起,卻強落在她們身上的死循環。

醫生村鼎盛期超過百人,現在僅剩四十餘人,每當有人離開村莊不再回來,卻又尋不到蹤跡時,村民們就會默認她們被外麵的生活迷住了眼。

“沒良心的東西!”村裡的老人敲著拐棍罵罵咧咧,“話都不說一句就走了!沒良心!”

每到這時,村民就會跟著一起罵幾句,然後安慰老人。

其實大家知道那些人消失的原因有很多,但她們寧願那些人是自願離開村子,去過她們想要的生活,這樣才能保有她們還活著的希望,期盼著某一天與她們相遇。

就像大家都能看到醫生村的未來,但所有人都默契地閉口不談一樣。

伊阿索越來越明白當初納姆巫婆為什麼要冒著風險接觸通恩的女人——極致的內縮隻會走向滅亡,向外擴展才能帶來新的希望。

風險有可能招致毀滅,也可能帶來新的機遇。總會有人不甘心走上既定的未來,想要頂著風險拚一把。

“那就嘗試一次吧,”伊阿索用力砍掉攔路的荊棘,低聲道,“畢竟,奇跡已經出現了。”

半個月後,伊阿索村長帶著一批醫生抵達了通恩。

與此同時,通恩正為城中突然出現的魔獸而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