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3 章 重逢(1 / 2)

女主對此感到厭煩 妚鶴 11925 字 8個月前

某天清晨,海拉拎著買菜的籃子走在路上,她時不時地看向自己的籃子,那裡麵除了菜,還有兩個雞蛋。她打算將兩個雞蛋煮了,和狄賴分著吃。

出門時天是陰的,海拉買完菜就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淺色的地磚上,濺出一個個圓形的印記。

海拉摘下頭巾,蓋在了籃子上,細碎的雨滴夾著風落了下來,竄進海拉的領口,有點冷。

海拉不喜歡通恩的春天。

在她的記憶裡,春天是一個特殊的季節,林塞山脈的積雪在這個時間消融,一旦遇到春雨,通恩的河水就會泛濫。

每到那時,地勢低的地方便會積水,石板路也變得濕滑,就算再小心,鞋也會被水浸得濕噠噠的,小石頭與砂子順著空隙跑進鞋裡,清也清不乾淨。

普通人家的孩子便將褲腿挽起來,光著腳走路。

春汛期的地麵並不暖和,泛濫而出的河水也帶著涼氣,腳上傳來的寒意能衝到頭頂,沾過泥的皮膚也會又乾又癢,有時要撓出血才能蓋住那種癢意。但這都是可以忍耐的事,畢竟皮膚破了可以自己長好,衣服和鞋子卻要花錢買。

可人們走路時總是不可避免地踩到鬆動的石板,路過的馬車也會帶起泥水。

於是洗衣的工作會在那段時間暴增,女人們圍繞在裝滿衣服的木盆邊,泡得發白的手指上豎起一條條褶皺,像是被搓揉過的布。

穆麗爾也是洗衣工中的一員,她需要赤腳踩在木盆裡的衣服上,也需要用洗衣棒敲打衣服。這段時期,她的手和腳總會開裂。

女人們用久了的洗衣棒會變成深色,海拉覺得那是因為裡麵浸了血。

而在多年以後,海拉回到通恩的這個春天,女巫們正在研究洗衣服的裝置。海拉最開始覺得那是天方夜譚,後來又認為她們真的能做出那種東西。

雨越下越大,積了水的窪處像是一麵鏡子,在漣漪中映出倒置的城鎮和加快了腳步的海拉。

快走的時候,海拉的腳步不是很穩。

海拉一直覺得自己很健康,所有傷口都會愈合,所有的病痛都能忍耐。直到塞赫美特為她檢查完身體,麵色凝重地為她開藥,她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忍受的不適並不正常。

這讓海拉覺得有些委屈,這些病痛在漫長的歲月中一直與她相伴,忍受它們已經成為了一種理所應當的習慣。而現在,卻突然出現一些人,對她說她本可以沒有病痛,並讓她喝難喝的藥水,這讓她非常生氣。

赫蘿克給海拉做了一個拐杖,但海拉從來沒有用過。她不喜歡彆人小心翼翼地對待她,不喜歡彆人把她當成老年人,也不喜歡彆人因為她會做炸藥而尊敬她,刻意和她拉進關係。

被雨水浸濕的地麵變得更難行走,走路時踩到的泥水濺在了褲腿上。

海拉越走越慢,隔著雨幕,周圍的景象也變得朦朧,這裡有熟悉的街道,也有陌生的建築,明明是家鄉,但卻沒有一個可以與她相認的人。

孩子們總叫海拉“老巫婆”,畢竟她有鷹鉤一樣的鼻子,沉默寡言又滿頭白發,看起來就像從童話走出來的反派角色。不少居民懼怕她,甚至避免與她對視。

有些母親會責備孩子,讓他們向海拉道歉,海拉卻覺得自己配不上“老巫婆”這個稱呼。

海拉很難向其他人解釋自己有多麼珍惜這個稱呼,對她而言,這詞裡的每一個字都是美好的。

那天海拉在離住處不遠時,摔了一跤,是來幫忙的苔絲發現了她。

“天哪,海拉,你有沒有受傷!”

“雞……雞蛋……”被發現的時候,海拉莫名地心虛,她躲避著苔絲的目光,看向翻倒的菜籃,“在籃子裡……”

“不要緊。”曾在公爵府當過女仆的苔絲熟練地檢查著海拉的身體,大聲道,“隻要人沒事就好。”

海拉嘟囔道:“可、我……衣服、臟了。”

“沒關係,衣服可以洗。”苔絲攙扶起海拉,“我們先回家。”

回到家以後,苔絲又出去拿回了籃子,掀開上麵的頭巾給海拉看,兩個雞蛋已經碎了,蛋清和蛋黃混在一起,黏在了菜葉和頭巾上。

海拉愣了片刻,忽然克製不住地笑了起來,苔絲不知道她為什麼笑,但見她笑得開心,便也跟著笑。

海拉邊笑邊問:“今年……河水、溢出來了嗎?”

苔絲回答:“沒有,今年很好,多虧了莉莉絲她們修了下水道。”

今年,正在修建的下水道有了成效,泛濫的河水被下水道分流,幾乎沒有影響人們的生活。

一說起那些年輕的女巫,苔絲便讚不絕口,她邊給海拉找替換的衣服,邊誇獎起莉莉絲和離開通恩的伊裡斯,苔絲總是這樣,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念叨著周圍人的事,對所有人都很熱情,也能接得上任何話題。

海拉坐在椅子上,用毛巾擦著頭發,她耳朵不好,聽不清苔絲在說什麼,便自顧自地想,可惜狄賴吃不到煮雞蛋了。

她本是有點惋惜的,可看見狼藉的籃子,海拉就又笑了。

苔絲以為她是聽見自己的話,也一起笑了起來。

海拉本想過幾天雨停了再去買兩個雞蛋,但狄賴來得更快。

刺蝟頭的女孩是坐著馬車來的,馬車剛停,她便像風一樣卷到屋子裡,興奮地挽起海拉的胳膊:“走,我們去春遊!”

海拉一頭霧水,轉臉看了一眼趕車的人,就被狄賴推上了馬車。

車廂是精心布置過的,座椅上鋪著厚厚的墊子,車裡的賽薇拉起身幫扶海拉上車。

海拉坐在了賽薇拉對麵,特意與她拉開了距離,林塞女巫們與海拉之間有著難以消除的隔閡,即使是同患難的賽薇拉,也會讓海拉感到不自在。

馬車很快開動了,海拉不安地挪了挪身體,她隱約覺得這並不是簡單的春遊——在上車前,她看見了趕車人帽下的黑發紅眸。

除了駕車者的身份,這輛馬車與其他馬車無異,它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順利地離開通恩,駛向了林塞山脈的西北方。

待周圍隻剩下馬車車輪滾動的聲音時,海拉問道:“我們、要去……哪兒?”

“嘿嘿嘿,我們要去乾一件大事!”狄賴神神秘秘地說道,“我們不是一直在找醫生嗎?這次終於有人找到了醫生,還是一個村子的醫生!”

海拉不屑道:“吹牛。”

“我沒吹牛,是真的!那個村長要和莉莉絲單獨談過之後,再決定來不來通恩,但是如果被人發現莉莉絲離開通恩,可能會發生一些麻煩,所以我們悄悄出來。”狄賴碰了碰海拉的肩膀,“而且你這陣子不是很悶嗎,我帶你出來逛逛!你還沒坐過馬車吧?哦,給你這個……”她往海拉口袋裡塞了一個護身符,又拍了拍腰間的劍,得意道,“彆怕,我是你的護衛。遇到敵人,你就能知道這段時間我變得有多厲害了!”

海拉抿了抿嘴,她依然不知道她們為什麼帶她出來。

狄賴和賽薇拉總是看著她笑,尤其是狄賴,一副掩飾不住興奮卻又刻意壓抑情緒的模樣。

她們似乎在隱瞞什麼,但海拉對此興致索然,坐馬車實在是太累了。開始海拉還能和狄賴聊兩句,吃點東西,後來就在車上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海拉感覺馬車停了幾次,在某次馬車停下的間隙,海拉看向窗外,看見莉莉絲她們正在外麵斬殺魔獸,看了一會兒,海拉就又閉上了眼。

半夢半醒之間,海拉想起很久以前聽到的童話故事——人們把那些得了重病,不討人喜歡又沒用的老人送到渺無人煙的荒野、森林或小島中,任他們自生自滅。

當海拉再次醒來時,已經臨近黃昏,馬車停在了森林裡,本就難以通行的山路被倒下的枯木擋住。

枯木上坐著一個人,正彎著腰摘木頭上的蘑菇,看見馬車以後,她將蘑菇放進口袋,拍掉手上的灰塵,看向馬車。

那是一個中年女人,穿著與尋常農婦無異,頭發隨意地團在腦後,腰上彆著一把柴刀,顴骨處的皮膚因為長時間日曬而呈現出紅色,普通得混到人群裡就難以認出。

莉莉絲跳下車,與那人交談了一會兒,然後對著車廂招了招手。

“哦,那人應該就是村長。”一直趴在窗戶上往外看的狄賴馬上打開門,迫不及待地說,“我們下去吧!”

賽薇拉和狄賴一起扶著海拉走下了馬車。

海拉從未想過她們找到的村長是個女人,她忍不住多看了那個村長幾眼,卻看見那村長在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看著她。

不知道為何,接觸到那個眼神以後,海拉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

村長拿出一瓶綠色的藥水,在海拉她們身上撒了一些,然後帶著她們跨過枯木,走進森林深處。

這條路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走過,地上到處都是枯枝雜草。

海拉心跳得厲害,但這心跳並不是因為坐車的疲憊和爬山的勞累,而是來自於一種奇特的預感,她望著莉莉絲,希望從她那找到答案。

莉莉絲察覺到了海拉的目光,她從村長身邊退了下來,在海拉快要被植物的根莖絆倒時,扶了一把海拉:“自從通恩開了醫院,我們就一直在尋找醫生。”

莉莉絲扶著海拉的手臂,閒話家常一般地說道:“每隔一陣,我就會收到反饋的信件,要找到合適的醫生很難,畢竟我們要考察的不僅有醫術,還有人品和背景,但前一陣子,我收到了新的信,信上說在某個村子裡打聽到了一個傳聞,在林塞山脈的某個地方,有一個神秘的醫生村。”

海拉看向帶路的村長,那個女人邊走邊利落地用柴刀砍掉擋路的草木。

“那是一個奇特的村子,最早村中的醫生會時不時出診,用診費兌換生活物品。後來這種事就少了,曾有去過那村子的人說村中都是女人,所有人都會醫術,但當那人再帶其他人去那個村子時,那裡已經人去樓空。所以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村子搬到了哪裡,有多少人。”為了讓海拉聽清,莉莉絲的話又慢又清晰,“有人認為那個村子是女巫之村,也有人覺得那些女人是神的使者。現在,人們會在固定的地方送上祭品,講述自己的病情,如果幸運的話,醫生們會拿走祭品,返還治病的湯藥。”

海拉的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也慢慢地提了起來,她顧不上看路,緊緊盯著莉莉絲的嘴,生怕漏聽一個字。

“我們的人在那個固定地點待了很久,才聯係到那些醫生,這個過程很艱辛。”莉莉絲對海拉笑道,“因為醫生村的醫生們使用的文字與我們的不同,她們必須用語言交流。但幸運的是,那個村子裡的醫生對‘女巫’有好感。”

村長又砍掉了一片荊棘,然後站在大樹旁,轉頭看向海拉她們,似乎是已經到達了目的地。

海拉離村長還有一段距離,她抬起頭,看向村長身後,那裡沒有任何建築物,也沒有一絲煙火氣,隻有鬱鬱蔥蔥的樹。

“因為醫生村建立之初,曾有一個年邁的女巫帶領著大家,她是醫生村最早的村長……”

莉莉絲的聲音還在耳邊響著,滿麵笑容的狄賴已經跑到了村長身邊,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海拉。

海拉被賽薇拉和莉莉絲攙扶著,腳像是踩在棉花上,整個人都仿佛是在天空飄著。

當她飄到村長身邊時,她終於看到了她們的目的地。

這是隱藏在森林深處的一塊小小的空地,金色的夕陽溫柔地灑在矗立在空地中央的墓碑上。

海拉的身體無法抑製地抖了起來,她的眼睛漲得發痛,鼻子也在發酸,喉嚨乾得像是要灼燒起來,喉頭滾動了一下,卻沒有咽下任何東西。

莉莉絲攙著海拉,走近墓碑:“那位女巫很受大家的愛戴,總是有很多人圍繞在她身邊,她知識淵博,會為大家治病,教大家醫術與文字。尊敬她的女人們,都叫她‘媽媽’,但她真實的名字是……”

莉莉絲的聲音飄到海拉的耳朵之前就散了,海拉呆呆地看著墓碑,那上麵刻著她看不懂的文字,如同她記憶中的,老人的臉一樣模糊。

隱藏在記憶深處的話語卻浮現在腦海。

——我已經老了,森林的饋贈就可以讓我活下去,比那更珍貴的,是那些孩子的未來。至於反饋,我已經拿到了。

——我的名字很特殊,她們有時候會叫我媽媽。

過了許久,海拉對著墓碑伸出手,顫抖的手像是觸碰易碎品一般,輕輕地碰到墓碑,滑過文字的凹痕。

她身後,傳來對話的聲音:“那上麵刻著什麼?”

“我們的母親--納姆長眠於此。”

撫摸墓碑的老人終於淚流滿麵。

許多年前的那個雪夜,毒殺事件轟動了整個通恩,因被丈夫舉報,哭得不能自已的女人說自己受到女巫的蠱惑,憤怒的男人們帶著武器上山尋找老巫婆。而在那時,陷入慌亂的不僅是被這件事震驚的人們,還有那些曾向老巫婆求助的女人們。

有人慌亂,有人恐懼,有人無措,有人祈禱……除去那些在原地等待結果的人,還有一部分女人收拾好行李,趁著夜色逃離了通恩。

老巫婆對林塞山脈的地形了如指掌,她將搜尋的隊伍引到南邊,自己逃向了西北方。但夜晚對於老人並不友好,當老巫婆與逃離通恩的女人們相遇時,她已經摔傷了腿。

女人們爆發了強烈的爭論,有去處的人離開了,怕被老人拖累的人也離開了,而無家可歸又不願拋棄老巫婆的幾個女人們則成為了老人的同伴。

在塵埃落定之後,老人指引著同伴繼續往林塞山脈的西北方向走,她們在那裡找到了幾間廢棄的房子,並在那定居下來。

那之後,通恩開始獵巫,離開的女人們再也沒有回到家鄉。

村長在海拉身後,講述著從村裡長輩那裡聽到的故事:“據說納姆巫婆的腿傷很嚴重,痊愈之後也無法走路。但她對大家很好,村民們把她當母親一樣照顧……她還讓人在森林的樹上做記號,說也許會有孩子來找她。”

林塞山脈太大了,樹木跟星辰一樣多,那些標記就像是在大海中扔了一根針,即使這樣,老巫婆也在等待著奇跡的發生。

然而,直到老人去世,也沒有人按照記號找過來。

村長從未見過納姆巫婆,她像村裡的其他人一樣,隻聽過從長輩那裡流傳下來的納姆巫婆的故事,因為年代久遠又隔了輩,她曾以為那隻是傳說,也以為傳說中的人已經不在世上了。

而現在,幾十年過去了,這塊矗立在森林深處的墓碑終於等到了惦記的人。

就像一個奇跡。

“啊!啊!”海拉抱著墓碑,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