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二) 坦白(2 / 2)

項航突然往後挪了下椅子,站了起來,拿了床頭櫃上那個上次吳漾沒看清照片內容的相框過來。

他把照片放上桌,朝吳漾這邊挪了挪。

吳漾這回看得清清楚楚了,照片估計有點年頭了,裡麵是兩個人,站在學校門口,一男一女,女生很漂亮,一頭柔順的金發,眼神溫柔,笑意盈盈,男生是項航,他那會兒頭發還是黑色,比現在短點,他摟著女生的肩膀,嘴角微微上揚,青春陽光。

“這是我妹。”項航說。

“噢,原來你染金發,是因為妹妹嗎?”吳漾眼睛還在看著照片,拍得真好啊!

“嗯,算是吧。”

“那你妹妹呢?”吳漾很自然地順著問。

項航有一秒的愣怔,“抑鬱症,死了。”

“對不起。”吳漾近乎用沉悶的語氣。

“我六歲,我妹剛滿四歲的時候,我媽再也忍不了我爸的酗酒和家暴,跟我爸離婚,法院把我和妹妹判給我媽,離婚後,我媽帶著我們去南城定居,每天早出晚歸忙工作,除了給錢基本不管我們,我跟我妹兩人自己拉扯自己長大。”

他還在繼續說著,語氣很淡然,像這些事情已經過去了百年。

“我上高二的時候,我媽跟一個美籍華人好上了,突然說要移民到國外跟那個男人結婚,我讓我媽把我妹帶上,她不肯,出國前給我們倆辦了轉學,送回我爸那,後來,我上高三,住宿舍,我妹在家,我爸喝了酒總打她,打得很重,後來我妹大熱天穿長袖,我覺得不對勁,一看才知道她身上全是烏青。”吳漾能聽得出,他漸漸顫抖的聲音。

“我一知道就辦了退宿,待在家裡,沒日沒夜跟我爸吵,吵得整棟樓都聽得見,我爸把我往死裡打,我妹嚇壞了,哭著求我回學校住,我不肯,我怕我爸又打她,沒過幾天,我爸喝醉酒,在街上被車撞了,沒救回來。”

他慢慢說著,吳漾靜靜聽著,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在吳漾臉上劃了兩道淚痕。

“出事後,我妹就開始沉默寡言,總是發呆,成績從前排到吊車尾,她跟我說受不了同學和鄰居那些眼光,不想上學,我跟她說,等哥考上大學了,就一起走,隻剩半年了,她說好,我知道她狀態不對,帶她看醫生,開藥,治了一段時間,好一點了。”

“我高考完那天,她把頭發染成金色,到考場外接我,還說要拍照,我很開心,覺得她真的好了,結果她趁我回學校拿畢業證那天,自殺了,我徹底崩潰了,當時成績沒查,誌願也沒填,大學沒去成,身邊的人也都沒了,我窩囊,不敢跟以前的人聯係,就這麼過到現在。”

他說得輕描淡寫,這一年內的種種,他是怎麼渡過那段靠希望撐著的高三時光,是以什麼心情確認屍體,是怎麼麵對四處傳播的大家對他氣死爸爸的傳言,是怎麼短時間內親手處理兩次至親的喪事,又是怎麼靠那封妹妹留下的讓他好好活著的遺書,背著沉痛走到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項航不停地懷疑自己,爸爸的死,是不是真的跟他有關,真的是因為他。妹妹的病,是否也是他造成的,他沒有保護好妹妹,反而傷害她。

他一直都清楚,媽媽一看到他們,就想起自己被家暴的失敗婚姻,他爸一看到他們,就想起那個華人,惱羞成怒地認定自己被戴了綠帽子。兄妹倆隻有彼此,不過現在,隻剩他一人。

項航質疑自己,打碎自己,又在深夜拚拚湊湊,終究回不到過去。他斷了和以前所有人的聯係,換了手機號,染一頭金發,過著遊離於生活的生活,一個人孤零零的,直到有個小鄰居,嘰嘰喳喳,跌跌撞撞地竄進了他安靜的世界,恍惚間他才覺得,周遭又熱鬨起來了。

對麵的電視機依舊很大聲,春晚主持人正用純正的播音腔說新年祝詞。

吳漾哭得說不出話,手不停地抹。項航還給她抽了張紙。吳漾揉了揉眼睛,抬頭看他,他的眼睛黑而亮,眼底藏著洶湧的情感。

“吳漾,我真不是什麼好人,讓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