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容是真正存在過的,那何晟呢?何晟若是也確有其人,何淼又是什麼樣的存在?何淼是因她而捏造出來的,還是被她暫時附了身?另外,月容確實死了,就像她親眼見到的那樣。如此說來,父親現實中又是否亦尋她談及靈根之事?
莫非她忘了?這般推測也絕非不可能。畢竟季煊的確與自己見過,而她便忘卻了。按說,八九歲已是記事的年紀,這樣大的事她怎會遺漏?
周南絮簡直要被一連串問題砸得發昏。
直到一個想法電光石火猛地擦過。她瞬間驚起,一時間冷汗密密層層布滿額頭。
她不願意母親為自己犧牲,難道她母親就能接受自己為她犧牲了嗎?如果一切都是顛倒的呢?如果要消耗自己最後一點力量的是母親,不是她呢?
周南絮等不下去了,甚至祭出了寄雪違規在宗門內禦劍飛行。當她神色慌亂地撲開書房的大門後,她突然又心定了下來。
張之涯安坐於窗邊的榻上,一派雲淡風輕地在與自己對弈。
她沉默地不請自入,甚至粗粗瀏覽了棋局,先一步落子,打斷了張之涯。張之涯冷眼看她:“你會下棋?”
周南絮理直氣壯否認了,她繼續道:“我後悔了,父親。”
張之涯似乎聽不懂她的言外之意,隻是篤定地又下一子:“落子無悔。”
懶得再打啞謎,周南絮直接挑明話頭,強調:“這靈根我不想給了,我後悔了。”
張之涯意味深長感慨:“你母親聽到這話要傷心了。”
“父親!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為我犧牲。”這話說得突兀,但聽的人卻明白。周南絮已經悶在心裡很久了,她不能接受自己走在一條由親人的血鋪就染紅的大道上,即使這條道路直通雲霄。
張之涯終於抬頭,深深注視她,仿佛第一次認識她。但他急轉直下,狀似無意提起了另一個人:“都說你同崔玨像得很,可我看卻差得遠了。否則……”他直直盯著她的眼睛,好像要望進她的心裡。
“崔玨能接受的,你為什麼不能?”
恍如一道驚雷在周南絮上方乍落,有什麼可怕的想法呼之欲出,她很早就深藏疑慮的。
張之涯簡直還嫌她被刺激得不夠,繼續說著,卻字字讓她如火燒身:“你母親本就是順應天時,沒多久好活了。若能臨走前推你一把,她也能心滿意足,不至於因為太早離你而去,而過分遺憾。”
“你怕什麼呢?你又有何接受不得?”
“那崔玨可比你果斷多了。”
周南絮啞著嗓子:“是誰?”
張之涯眸色黑沉沉:“你既有了答案,何必再問我?”
突然胃中一陣翻江倒海,周南絮止不住覺得惡心齒冷。她以為自己隻是個例,一樁苦大仇深的案子就被她獨自深藏心底,殊不知原來她才是那個被瞞得最深的。她昏昏沉沉記起當日她痛苦地將自己關在月上梢的客房內,卻被崔玨叩開房門。
他什麼都明白,卻還是勸自己回去。
張之涯又沏上一盞茶,蘊濃苦澀的茶香頓時彌漫開來。他淺淺抿了一口,任由她消化這些血腥的真相。
良久,連日頭都落下,皎潔的月輪高懸。
寂靜方被打破。
周南絮低笑著:“你們是在養蠱嗎?選一個看得上的,其餘的便都是它的養料。連至親血脈都不放過。”
張之涯不吭聲。
周南絮通紅的眼睛終於滑落一滴淚,可她的表情甚至十分平靜:“我真是小瞧你們了。您說的對,是我太幼稚了。我竟然還妄想著就讓步這一回?”
“不會再有下一次了。”她神色寂寂地慢慢往外走,背影格外蕭條。
張之涯將剩下的殘茶潑至地麵,神情微動,自言自語:“但願如此。”
周蕖枯坐在水池中許久,神思不寧地頻繁去看門外。
直到吱呀一聲,門悠悠轉響。她方才鬆下一口氣,隨之而來的還有濃重的不舍與憂鬱。
周南絮臉上的那道淚痕已被晚風吹乾,她沉默地走進房內時,便瞧見周蕖鬱鬱寡歡的模樣。一陣強烈的疲倦與挫敗感潮水般湧上心頭。她一步一步踩著地麵燭火搖曳的影子,繼而單膝跪在水池邊。
餘光裡,一把閃著冷冷寒芒的匕首刺眼地擱置一旁。
周蕖狀態已經很糟糕了,她甚至沒察覺到周南絮很不對勁,徑直柔聲哄著周南絮拿出寄雪。
這回周南絮不再是那個沉浸在恐懼與慌亂中的小女孩了。她細細描摹著周蕖的眉眼,語氣很淡:“我丟在屋子裡了。”
周蕖微不可察地皺眉,暗暗歎氣。有本命劍自然效果最好,靈根不僅能恩澤修士,同時亦可潤養靈器。然而此事已不能再拖,良辰即將過去了。她便哄著周南絮去拿那把匕首。
儘管有所準備,可是周南絮的心仍舊不可抑製地猛烈收縮。當她的手覆上匕首的瞬間,周蕖就要湊過去。但變故突生。
那把匕首在周南絮的有意為之下,被靈氣碎成幾塊。尖銳的邊緣紮進她掌心,鮮紅黏稠的血濕漉漉沿著她露出的一段雪白的腕子滑入寬大的衣袖。她似乎失了痛覺。
“母親,放過自己吧,也放過我。”她小心翼翼用乾淨的那隻手握住周蕖的手,然後將臉貼在上麵。
周蕖豈能不明白,她有些焦急又有種大石落地的無奈:“我是你母親,我為你犧牲是理所應當的。”
“沒什麼是理所應當的。非要說,也隻有一個女兒愛她的母親,並且由衷地盼著她的母親能為了自己好好活著是理所應當的。”
“可我本就……”
周南絮聽夠了這種話,懇切地凝望她:“哪怕多一日呢?就算隻有幾個時辰也是好的。人不是會壞掉的藥材,要趁時間將過之際儘早用掉。”
周蕖難過地撫摸著她的臉頰:“那母親就什麼也不能留給你了。”
“那正好。我會靠自己走得更遠,還要走到南夷去看您生長的故鄉。”
周蕖笑中帶淚,嗔怪她:“是南域,你們儘會學著北疆的蠻子瞎叫。”這一幕仿佛又和曾經的周蕖重合了。
“今天是什麼日子?”周南絮忽然想起來。
“十一月半。”
果然如此。周南絮長歎一口氣。隨即她感覺到冥冥中似乎有什麼在變化,於是趁著最後一刻,湊到周蕖耳畔:“我見過以前的周蕖和月容。”
“我真想再見她們一麵。”
周蕖一顫,似乎說了什麼,但她已經聽不見了。她的目光漸漸模糊,周圍的一切終於像坍塌的城池轟然化作漫天洋洋灑灑的塵埃。
她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牙齒開始打起寒顫。
而當她睜眼的一刹那,極目璀璨的浩瀚星辰,讓她頓生神魂震顫之感。
她終於看見了天海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