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鏡(十) 不會再有下一次了……(1 / 2)

我見青雲路 銀燈花樹 6189 字 8個月前

周蕖輕聲抱怨著她不該亂跑,若非劍宗有弟子碰巧遇見她,真真是要急壞人了。周南絮抬頭朝她張望著,這才是她記憶中最熟悉的麵孔。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紅,一副慈悲憫人的神仙相,任眼前風浪滔天也破不了她平靜的神情。

周南絮突然想起一個人,於是便問了:“母親,你記得月容嗎?”

話音剛落,周南絮明顯感到自己的手被周蕖瞬間加重了力氣緊握,她有點痛,但她沒說什麼,隻是目光轉移到周蕖姣好的麵容上。

周蕖仿佛被人撕開好不容易長好的舊痂,恍惚震顫,片刻方才回神,幾次強顏歡笑不成就作罷了。她如煙雲飄渺的目光自周南絮頭頂投來,聲音也微弱得像從遙遠的天際傳來:“月容啊,死了。都死了。”

周南絮本想問為何是“都死了”,還有誰也沒了嗎?然而周蕖已經把注意力全神貫注放到她身上:“你怎麼知道月容?”

周南絮不好說自己幻境中見過,隻好扯謊:“聽人說的。”

“你父親不會同你說這些,陳年舊聞了,知道這些還會和你一個小孩子講的,怕是隻有林淮了吧。”

周蕖餘光注視著她,見她不答,無奈輕笑:“那便也不是林淮了。除了他,還有誰呢?總不能是若水,和你走得近的,就唯有白薇了。”

一連串冒出幾個人名,於是她順勢應了最熟悉的那一個:“白長老說的。”

周蕖不再深入這個話題,她不願再與人談月容了。因此,她撇開話茬,叮囑周南絮:“你父親就在書房內等你,你去了乖覺些,莫要惹他生氣。”

周南絮不明白這又是哪一出,就直接問出聲了。

然而周蕖隻是定定地凝視她,嘴角揚起淺淺的笑:“我如何知曉?不是你好端端躲進了劍宗的密林,發生何事,你該最清楚不過了。”

周南絮感覺有些不對勁,心慌得很。但是她已然沒有滯留的時間了,周蕖領著她走到書房外,便離去了。

她調整好心情,推開門,走進。

張之涯伏案圈圈點點什麼,頎長的身量,一絲不苟的身姿。麵如冠玉,劍眉星目。聲音清冷:“這樣大的人了,但凡有點什麼想不通的,就無頭蒼蠅似的亂竄。你可知,你母親多擔憂你?”他隨意將毫筆擲進竹筒,慢慢從桌麵直起身,繞至旁側的幾案旁筆直地跪坐著。骨節勁瘦的手流暢地沏茶。

茶沏了兩盞,一杯擱在他自己跟前,一杯置於空落落的對麵。

張之涯眼皮一掀,雖坐於她下首,卻另有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他似笑非笑,輕嗤道:“怎麼?離家出走了一回,脾氣見長了不少。還要我請你坐下?”

周南絮悶不作聲瞅了他一眼,慢吞吞在他對麵同樣跪坐下來。她捧著茶盞,一氣兒便喝得見了底,然後自覺提著茶壺添水。

張之涯麵無表情:“牛嚼牡丹!”

他懶得再理會,看了便覺著心煩。於是單刀直入:“靈根的事考慮得如何?”

又是靈根。

周南絮抬眼看了他,細細想著她從前有沒有這段記憶。可無奈翻尋了一圈都無結果。她不想被張之涯看出來不對勁,就口齒含糊地隨意發出幾個不清不楚的字調敷衍他。

張之涯指節有規律地敲著茶幾,語氣涼颼颼的:“你如今是人話都不會說了嗎?”他等得不耐煩,目光如炬地盯住她:“你不願把靈根換給你母親?”

周南絮不由手一抖,茶水自然灑出來不少,打濕了案麵。可她全然顧不上了,心跳得越發急促:“什麼?”

張之涯頓住有一下沒一下扣著幾案的手指,鋒利的眼神刀子般刮過她的麵孔:“你最好不是忘記了。”

周南絮不覺口中發苦。她是真的完全沒有這段記憶。

印象中母親忽然某一日起就病得愈發厲害了,從此閉門不出,也不肯見人。幼時她總是失落地在廂房外有一下沒一下叩動房門,既不敢太大聲,怕驚擾了母親養病;又不自覺搞出一點動靜,渴望被母親注意到,能像從前那樣溫柔地呼喚她進去,再用手輕撫過她的麵頰。

即便那隻手常年冰冷,一點都不溫暖柔軟也不要緊。

可是直到母親去世的那天,周南絮都未能再見她的身影。

她也曾不甘心地問過父親和長老,他們卻都說,你母親病得太重了,怕過了病氣給你,所以不肯見你。倘若彆人就罷了,連最疼她的白長老都那樣說,她因此就信了。

但如今在這幻境之中,一切卻似乎另有隱情。

你會因為修煉而理所當然地接受母親的靈根嗎?

無論問多少遍,周南絮的答案自然都隻有否定。

然而,倘若反其道而行呢?她是否願意將自己的靈根獻予母親?

周南絮忽然不敢深入想下去。

她艱難問道:“母親她的身體不好了嗎?”就在此時,她似乎餘光瞥見一個影子在屏風後閃過,一眨眼的功夫,她再看時又好像隻是錯覺。周南絮暗暗將疑惑埋在心底。

張之涯默然,他一點點轉動指尖把玩的茶盞,緩緩將茶飲了。良久,方才答曰:“沒多少時日了。你若願意將靈根予她,倒還能撐久些。”

這話仿佛是沉沉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將臉埋入掌心,陰影如烏雲般無時無刻不籠罩在她頭頂。理智要她拒絕,剔了靈根她就什麼也不是了。更何況,最要緊的是,她分明記得這是在天海鏡之中。倘若她應了,那這次曆練的意義在於什麼呢?

周南絮尚且在掙紮,語氣澀然:“有了這靈根,母親也活不久了嗎?”

張之涯眼神虛虛凝望著軒窗外,不知所思何事。他一字一頓道:“天命難違。”

她心灰意冷:“那我這靈根有與沒有又何妨?”

張之涯輕飄飄斜睇她一眼:“不過是搏一線生機罷了,你若不願,無人強求。”

周南絮臉色灰白,無精打采垂著腦袋。即便是幻境,她很難不為這個法子動心。

周南絮拒絕不了任何能救她母親的可能。

哪怕她的腦中似乎有個聲音在拚命嘶吼著,急迫地一遍又一遍提醒她。然而,她鬆開手,還是說:“好。”

罷了,就當是了卻自己的一個執念吧。曆練失敗便失敗了,就是不知道會不會就此被困在幻境之中。她自暴自棄想著。

張之涯得到確切的答複,卻並未顯露出滿意的神情。他的麵色甚至不大好,蹙眉斜目,好似下一句就要狠狠訓斥她。可他終究一言不發,氣壓也更凝重了。他隻是冷笑,但眼神又含著一點微妙的欣慰。

周南絮越發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張口欲問,卻被張之涯揮手截斷:“今夜裡你過來。”

她還想再說什麼,張之涯卻毫不客氣趕她走了。周南絮憋著話走出書房,正要抬腳離開,恰好依稀聽得張之涯開口:“她倒是為了你什麼都肯。”

她一愣,下意識駐足。接著她聽到了又一個熟悉的聲音:“阿絮是我最疼愛的女兒,我為了她亦是什麼都肯的。”

周南絮恍惚地睜大眼睛,顯然她先前隱隱約約看見的屏風後模模糊糊的影子,正是她母親。

張之涯越過周蕖注視門外的身影,洞若觀火:“你想好了?不後悔?”

周蕖背對著門坐,絲毫沒注意。她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不後悔。”

剩餘的話周南絮就再也聽不清了,她隻好順著記憶的方向回了自己的寢室。路上,她一邊漫無邊際地瞎轉悠,一邊魂不守舍地暗自苦笑。

連著兩個幻境,她還以為自己終於長進了,定然是想明白了。結果涉及到母親,她還是很難冷靜下來,做出那個最佳選擇。利益最大化和母親之間,她永遠隻會選她母親。

她此前還不滿他人隨意交易靈根,如今也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可見,人隻有麵對旁人的事才能做到完全理智冷靜,即便是她,對上自己母親,也會方寸大亂。

青天白日的,周南絮為著此次曆練結局已定,緊張了多時的心難得鬆懈下來。千防萬防,家事難防。她閒來無事,開始一點一點盤算這些天經曆的種種。這天海鏡委實古怪離奇,她一時以為自己是在時空川流中穿梭,一時又如臨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