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懷柔還要再說什麼,楊展已經拉著他起身,“多謝江姑娘招待,我們二人還有公務在身,這回就不多加叨擾了。”
女醫者笑一笑,點頭說:“再會。”
外頭涼颼颼的,尤其是剛剛自暖處出來,寧懷柔拉拉筋骨,又搓搓手,“小旗,咱們就這麼乾巡也不是個事兒啊,這高副千戶長死了,那天不是咱們當值啊,和咱們沒關係......”
“噓!”
楊展道:“後頭有人。”
話音剛落,後頭就追出來那個叫撫琴的姑娘,她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二位腳程好快呀,這是咱們醫館自己蒸的點心,清肝明目的,喏,二位帶上吧。”
楊展往後頭看,那青衣女子撐著傘,就站在她的奉春醫館門口,遙遙月色下,那女子正望過來,她眉眼彎彎,眸子裡有光。
“小旗,咱們要不要?”
寧懷柔最是貪吃,這回假惺惺征詢楊展意見,其實一隻手都已經伸出去,“這是什麼點心?”
撫琴將兩個紙包塞過去,“助眠安枕的點心,這裡頭加了靈芝粉,好東西,二位可彆浪費了。”
“誒......”
寧懷柔抱著點心,“小旗,這人家姑娘的一番心意,你快收著吧。”
到了後半夜,交班的同僚來了,楊展交代了幾句,才邁著凍僵的腳往家裡走,他的腳步很快,路上慢慢變厚的雪粒子也沒能阻擋他的腳步。
逼近歲末,他本想著給家裡的孩子和老母親買點甚麼補補身子,上個月的俸祿本該發了,可不巧,昨日裡副千戶長高漸離死了。死了一個人,與不發俸祿有甚麼關係呢,可上頭偏偏就不發,說是半個月內破了案就發錢,如果逾期,或者是破不了,那就扣錢。上個月的俸祿,被壓下來了。
楊展抱著醫館裡給的那包點心,走到家門口的時候,還特意刮了刮靴子上的雪。楊展與母親和小侄女住在南京郊區的一個小院子裡,這是他哥嫂的院子,哥哥嫂子跑了兩年洋貨,積攢了本錢買了個小院子,可惜好景不長,嫂子生了孩子之後大出血,孩子還沒過半歲,嫂子就死了。
孩子有病,要吃藥,吃很貴的藥。楊展的哥哥跑去長白山學人挖參,這一去就沒回來,哥哥死在了長白山裡。有同去的好心人將他的屍體拉回來,酬金就是三十兩白銀。楊展區區錦衣衛小旗,每月不過白銀八錢爾,若是上頭寬裕了,也會再加上銅錢八十個,興許是一百個。
不過這些都不夠,楊展掙的錢不夠侄女兒吃藥,甚至連今年的冬天,他都覺得過不下去了。
院子裡點著薄燈,燈火很暗,那是老母親為了等他歸家,留的唯一一盞燈火。楊展一進院子,母親就替他開了門,“展兒,你回來了?”
楊展快步上前,“芸兒呢,睡了嗎?”
風又大了些,冷風吹進堂屋,屋裡涼颼颼的,楊展瞧一眼炭盆子,裡頭的炭火也是將熄將滅了。男人將油紙包放到桌上,“這裡頭是點心,等芸兒醒了,您與她吃。”
點心包得很仔細,楊展又一路擱在胸口捂著,是以到現在還是熱的,老嫗手指摸上去,“這是公家發的?”
楊展一愣,昏暗燈火下,母親道:“你是有正職的人,可不能撈偏門的好處。”
男人點頭,“是公家發的,不是快過年嗎,人人都有,人人都有。”
掀開油紙包一看,裡頭果真包著點心,點心是五色糕點,梅花糕、綠豆糕、芝麻糕、雲片糕並著紅糖棗糕,還另用油紙裹著一隻兔腿,兔腿兒還是溫熱的。
楊展一掀開蓋子,小侄女就說話了,“是叔叔回來了?”
孩子與祖母住在一張床上,床就擺在隔壁內間,楊展快步過去,“芸兒今天身體好嗎,過得快活嗎?”
“芸兒今天很好,祖母教了兩個字,是叔叔的名字。明日芸兒就能認出來了。” 三歲的孩子身體軟軟的,聲音也軟軟的,“叔叔,芸兒餓了。”
楊展拿起孩子的棉衣,“穿上衣裳,叔叔帶了點心回來,都是芸兒愛吃的。”
“嗯,芸兒多謝叔叔。”
楊展的手一摸到孩子的胳膊,男人心裡就發涼,燙,孩子身上燙得很。他將孩子一抱,“來,穿上衣裳,咱們去......”
孩子的棉衣還沒扣上,一滴溫熱的血就落在了楊展手上,一滴、兩滴......這是血的滋味,楊展太熟悉這種滋味,甜膩中帶著鏽跡的血腥味。
男人吸一口氣,從床上拿了件厚衣裳,將孩子一裹,“走,叔叔帶你去看大夫。”
“母親,家裡還有多少錢?”楊展望著母親,老嫗拿出一個木匣子,打開一看,裡頭光溜溜的,彆說碎銀子,就是半個銅板也沒剩下。
老嫗望著自己兒子,“白日裡芸兒就發熱,我請大夫來看過了,還喝了藥。藥喝了還有半包,我去煎藥......”
這樣的日子讓人無力,也讓人憤懣。
老嫗提著風燈去廚房,“晨間還有剩下的藥,我給她再煎一副,喝了就好了,喝了就好了。”
這話誰也沒法子勸服誰相信,但日子過到這上頭,由不得人不信。
楊母蹣跚,提著那盞微弱的油燈往廚房走,她得生火,隻有熱的東西才有溫度,隻有熱的東西,才能讓這個家徒四壁的小窩有那麼一點點溫暖,也隻有熱的東西,能讓楊芸兒那小小孩子有乾熬下去的必要和希望。
楊展道:“不要喝那些藥了,沒有用!”
老嫗住了腳步,風又大了些,冷風從門窗中透進來,吹得門上那老木板子悶悶作響。
楊展抱著孩子往外頭走,“沒用的,沒有用的,我們要找個好點的大夫,要找個好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