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縣,秋九月。
新任的秦縣令到任半月,一直忙於整頓縣務,處理前任遺留訟案,清點縣衙各色役吏,查漏補缺,忙得幾乎腳不沾地,恨不得多長兩個腦子,四雙手腳。
今日在堂上處理兩家爭牛案,聽著兩個布衣草鞋的漢子嘈嘈雜雜的拌嘴,秦薑將驚堂木拍下,俊秀的麵上板正無情,“你們各牽著牛去到院內走一個來回。”
九月的天氣漸涼,日午明亮的陽光下,老牛在縣衙前院裡悠閒地甩尾嚼嘴,看著一群人簇擁了藏青色袍服的年輕九品芝麻官,對人群腳步匝匝踏踏不屑一顧。
桂花清涼的香氣夾雜著牛糞臭烘烘的味道鑽入人們鼻孔中,那牛被兩個人牽來牽去,遲緩地走了兩個來回。秦薑吩咐將牛牽出去,牛糞打掃乾淨,回到衙內,端正坐下,將牛判給了年長的那個。
那年輕人不服,“老爺,憑什麼把我的牛給他!”
“你昂首挺胸,眼光亂飛,指甲乾淨,掌內無繭,根本不是做慣農活的人。”
那人把尷尬地把手縮回身側。
“你自顧牽著韁繩往前走,不看也不等老牛,人畜沒有半分默契。”少年縣令道:“畜生不會說話,但比你誠實。”
衙役們憋笑。
秦薑指著老農:“他腰背微駝,扛鋤握犁,老繭堅硬似鐵,指甲裡儘是泥垢,牽慣了牛韁繩,早有默契,牽牛前撫牛下令,與牛同步,韁繩不必拉直,自是熟稔多年。”
就這樣一個簡單的案子,硬是拖了一個月,把牛放在縣衙,吃喝嚼喂,還白白屙了一車大糞,秦薑初看到訟狀時,真恨不得將那坨牛糞塗在那個早已升官的前任縣令家大門上。
那漢子語塞半晌,垂死掙紮,“縣令老爺,那牛若不是草民的,為何天天跟著我!”
秦薑反問:“你幾天沒洗澡了?”
“這、這與我洗不洗澡有什麼關係?”
“你既不洗澡,也不換衣裳,那汗漬得裡外都能刮出大鹽粒子來,牛不舔你舔誰?”秦薑皺眉嗬斥,“不知臟淨、不知廉恥,冒領耕牛,還振振有詞。你說那老牛時常來蹭你,難道你是母牛成精?”
眾人哄堂大笑。
那老農跪地謝恩,道:“多謝縣令大老爺為俺們做主,不過俺們這牛是爬不得胯的,早就給騸了。”
秦薑失笑,揮手示意他把牛領走。
突然,不知怎的身子一繃,似是想起了什麼,匆匆道:“好了,爭牛案已結,罰李三一兩銀子,與老農做農事延誤補償,下回再搶人財物,就要打板子了。”
接著又囑咐左右幾句,便退了堂。
縣令走得匆忙,丟下一乾衙役,麵麵相覷。
主簿袁莊收了文書,捋著山羊胡道:“想必是想起了夫人的囑咐,這才匆匆退堂。”
“懼內”的秦薑自然聽不見衙役們嘻嘻哈哈的嘲笑,腳步匆匆來到內堂,屏退眾人,轉到裡間才道:“椒娘,拿月事帶來!”
縣令夫人——呂椒娘一個箭步衝向衣櫃,頭上簪環叮叮當當,衣襟上流蘇都帶飛了起來。
“大人這回怎麼來早了,”將折好的月事帶遞過去,呂椒娘道:“我估摸著還要個四五天……唉,恐是這些天日夜勞累所致。”
重新整裝好,秦薑這才鬆了一口氣,癱坐在榻上。
呂椒娘塞了個軟枕在她腰後,緩解了隱約的酸痛。秦薑疲倦地閉著眼,午飯也未吃,一會兒竟睡了過去。
夢中仿佛人們叫的仍是“秦薑”,而不是“秦薊”,或者秦大老爺。
她那前程無限、心比天高的哥哥秦薊——真正的秦縣令,自己一奶同胞的雙生兄長,三個月前,客死在赴任途中,被她親手埋下,屍骨甚至不敢還鄉。
夢中哥哥的臉與她一般無二,一邊咯血一邊攥著她的手,力氣大得幾乎不像個將死之人,“去上任……彆回家,替我、上、任……彆回家、彆回家……”
那雙空洞的眼睛裡,最後殘留的是妹妹哭泣的臉,死死地盯著,無法瞑目,再聽不清聲音的口中,永遠說不出口的是那句——阿薑,你在這世上從此形單影隻。
永彆了。
秦薑昏昏醒來。薄薄的窗紙外天光仍亮,盞茶尚溫,想是隻睡了片刻。她見椒娘的背影,有幾分伶仃的意味,輕聲開口,“家信不知送到哪兒了。想必還要兩個月才能送到母親那兒。”
椒娘見她醒了,寬慰道:“尚早呢,通州離得那麼遠,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半年。”
“這半年委屈你忍一忍,等接來母親,我便辭官不做,陪你回家。天大的事,認個錯,慢慢會好的。我們可說好了,到時你得認我這個乾妹妹。”秦薑絮絮叨叨了一氣,也不知椒娘聽沒聽進去。
起身過去,才發現夫人又在擦劍,直擦得劍神銀光似雪,令人膽寒。
椒娘起身,在屋內挽了個劍花,秦薑一個後退,耳邊恍惚聽到劍刃破空的輕嘯。
“半年後,你先與我斬了那王八蛋,我要拿他的狗頭來祭奠曾經的我。”椒娘昂起頭顱。
她靜靜地看著,不多會兒,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呂椒娘不樂意。
“沒什麼,”秦薑感歎,幾分真心實意的欣慰,“你能這麼生龍活虎,真是太好了。”
呂椒娘很漂亮,和秦薑柔和的眉目不同,她瓊鼻朱唇,是再明豔不過的長相,偏好鮮亮的金釵翡翠,縱盤了婦人發髻,也有一種迥異於閨中靜女的跳脫潑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