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秦薑永遠記得,她在河裡被撈起來時,那張憔悴的臉上,顫抖的嘴唇和空洞絕望的眼神。
她自己那時也好不到哪裡去,才穿上哥哥的衣袍,每日將胸口束得緊緊的,鞋履裡塞進團成團的帕子,連驛站的兵丁們呼喚“秦大人”,她都要反應許久。
兵丁來報:“大人,我們在河裡撈上來一具女屍!”
那頭再報:“活了活了!人沒死,是一個年輕婦人!”
秦薑跟著去看。穿過被清剿一空的匪寨,穿過大火燒得精光的焦枯草地,看到像死狗一樣被拖上岸的那個女人。
她衣不蔽體,臉色枯槁,眼睛緊閉,濕漉漉的長發貼在濕漉漉的臉上,眼眶、嘴角都有被毆的青紫淤傷,淤痕處處,淒慘萬狀。
她比我還可憐。
當時秦薑茫然地想。
那名婦人被送到了驛站,就睡在她旁邊的屋子裡。她請了大夫給她診治,但藥灌不進去。
“她不肯喝藥,老夫也沒辦法呀!”
請來了五六個大夫,最後一個捋著胡須,眯起眼睛搖頭歎息。
於是她親自去給她喂藥。那女子仿佛驚弓之鳥,縮在榻裡,披頭散發,眼中射出驚懼和怨恨之色。
秦薑乾澀地開口,“來,喝藥。”
結果自然是好不了的。
當她捧著藥碗想靠近時,對方一巴掌扇過來,藥湯被掀翻,撒了她一頭一臉。
秦薑莫名地怨恨起來。她撿起藥碗,一字一句,“你既然清醒了,那請搞清楚,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喝藥,可以;但你總得吃飯。”
女子枯睜著乾涸的眼眶,瞪著她。
秦薑出去的時候,聽到角落的粗使仆婦碎嘴子閒聊。
“哎喲,聽說東南的匪寨被那位大人清剿了!”
“嘖,誰不知道!睡在那屋的,就是從寨子裡被撈出來的!”
“從那種醃臢的地方出來,那還有個好?那日她來我就瞧見了,嘖嘖,身上那個慘噢——”
“哎,丟死人了!聽說她投河自儘,沒死成呢!要我說,那天死了倒乾淨!”
“誰知道她投河是真是假?失了清白,不能跳河還能上吊呢!也沒見她再死一次。”
“就是,說不定本來就水性楊花……”
秦薑走過去,那兩人驚恐地抬頭向她下跪。她看著她們,舊的頭巾裹著油亮的發,臉上被歲月和辛勞磨礪出皺紋,手指粗大,身材臃腫。
可她們仍然是婦人,也許都是有著好幾個女兒的母親。
女子的苦,難道她們沒受過?
如果受過磋磨,為什麼還要用那麼難聽的閒言碎語在另一個可憐的女子心口戳刀子?
她頂著男子的身份,再一次感受到女子所承受的不公與嚴苛。
她送了兩天六頓飯,每一次滿滿地盛進去,又完完整整地端出來。
最後一次,那女子張開嘶啞的口,虛弱地甚至連聲音都斷斷續續,“我沒有……讓你,救我!”
她驚訝地看過去。
那是呂椒娘和她說的第一句話。
她空洞無望的眼神裡淌下了淚,顫抖著嘴唇,不再開口。
可能是我瘋了。秦薑想,我妄圖救下一個一心求死的人。
但是她又絕處逢生地想,她說話了,她哭了,她眼裡能看見人了。
那麼她就還能活。
可當她再一次走近屋時,卻看到她正拿著被摔碎的瓷碗碎片,一下一下地,往手腕上割。
秦薑衝過去搶過碎瓷,捂住她的傷口,大聲地拚命地喊人救命,那女子實在太虛弱,搶也搶不過她,隻得任她攥著傷口,眼中並沒有感激,隻有怨恨。
秦薑把自己放在了她的房間,每天盯著她,瞪著她,看她不吃不喝,不說話,心中也有怨氣。
哪怕看她一點一點地餓死,她也要守在這裡。
每天她在她麵前吃肉、夾菜,喝梅漿釀的好酒,梗著脖子向她言笑晏晏。
饑餓的滋味哪有那麼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