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第四天。
清晨。
日午。
黃昏。
她啃完最後一隻雞腿,突然看到女子哭了起來。
其實她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她隻是默默地在流淚,連淚也很乾涸,並且發出瀕死的烏鴉一樣嘶啞難聽的細微聲響。
秦薑秉著燭火,端著稀粥,一步一步走到榻邊。
她的眉目籠罩在豆大的燭火裡,像一尊不動不語的菩薩。
對方哭到沒有了眼淚。
她放下燈燭,將她扶了起來,靠在自己身上,又把她乾枯蓬亂的頭發往耳後撥了撥。
一勺粥喂到唇邊。
呂椒娘流著乾涸的淚,張開嘴。
秦薑喂了一勺,又喂一勺,心中湧起奇異的報複般的快感。她這個表情,是屈辱嗎?
為自己被一勺粥打敗而屈辱。
喂著喂著,一滴淚又滴在粥裡。
她一摸,原來卻是她自己哭了。
於是秦薑哭著喂完了一碗粥。
“如果哥哥能張開嘴,我也會這麼喂他一口一口吃完。”她顫抖著手,很奇怪為什麼自己會代替她流淚,“你還活著,還能吃,吃了飯就能動。可是哥哥埋在土裡,隻能發爛。”
“如果你死了,他就能活,那我恨不得你馬上死。”
這個驛站,她救活了呂椒娘。
下一個驛站,她們成了夫妻。
數次她都在想,老天爺真奇怪,秦薊那麼想活,卻死在腐爛樹根的洞裡;呂椒娘死了兩次,折騰得雞飛狗跳,卻沒把自己折騰死,反而越來越有生氣,越來越有她本來的驕傲。
她的首飾,椒娘戴著;
椒娘親手做的月事帶,她用著。
唉。
秦薑小的時候,住在僻陋的村子裡,隻是因為靠近一個小小的武林門派,所以村口的茶棚總是有人來來往往。
那些人喝著兩個銅錢一大碗的山野粗茶,無論烈日寒冬,永遠精神昂揚,指點江山。如果有兩派人意見不合,還會大打出手。
這時開茶攤的徐老伯就會遛得遠遠的,唉聲歎氣;等他們打完,再回來時,已經桌椅倒翻,茶盅碎裂。
好在偶爾會有一些據說是名門正派的江湖人會給點碎銀子做補償。這時徐老伯就會說出他已經說過千八百變的千篇一律的感激:“多謝俠客、多謝女俠!小老兒這一家子的生計都在這茶棚上了,少俠救了我們一大家子的命!丫頭——快過來謝謝大恩人!”
年幼的秦薑就開始登場。她還沒有桌子高,磕頭的動作卻十分熟練,仿佛真的無比感謝他們。
然後用稚嫩的哭腔感謝在場的每一個大俠,“謝謝大恩人!謝謝大俠!謝謝姐姐……姐姐你好漂亮!”
每逢這個時候,她能得的賞銀妥妥比徐老伯還多得多。
當大俠們走後,徐老伯就會分幾個銅錢給她,或者再摳摳搜搜地從懷裡摸出幾個梅子給她。
長大一點後,秦薑對這幾個錢就不滿意了。
“老鰥夫,要不是我,你病死了都沒錢買藥!”
徐老伯無恥地笑著,拍拍她腦袋,跟她念經,“小毛丫頭,你懂什麼?茶棚是我支起來的,沒有我,你要飯哪能要來那麼多錢?你是戲子,我就是戲台子……唉,世道艱難啊,老漢我總得給自己攢點棺材本,你還小,有爹娘養著,又不要花錢……”
可是運氣哪能回回那麼好。
秦薑長到一張椅子和一張桌子疊起來那麼高之前,一直以為最壞的運氣不過是茶棚拆了,一個大子兒要不到。
可她終於見識到了老天爺玩弄芻狗的殘酷。
徐老伯在一次大俠鬥毆中,被椅子絆了一跤,沒來得及從茶棚裡跑出來。當他被壓在木頭棍下的時候,那幾個俠客已經踩著輕功飛走了。
徐老伯又活了半個月。
他後來死的時候,一個銅板的買藥錢都沒了,自然也沒錢買棺材。
自然也沒有人給他買棺材。
徐老伯被他自己的破席子卷了,扔到了義莊。義莊又把他扔到了西南郊的亂墳崗子。
直到他死,也沒有大俠出現,再施給他一副薄皮棺材的錢。
小秦薑失魂落魄了好幾天。
直到她爹娘因為她不得不全家搬到通州。因為她出落得越來越好看,小門派附近的大俠們總有毛手毛腳的,對她汙言穢語,還要把她帶回去。
她娘氣得要命,揪著她的耳朵罵:“你這個喪門星!掃帚星!就知道生了你沒好事!你一出生老娘就應該把你掐死,有你哥哥一個就夠了!”
其實這些話她聽得很習慣的。
不過這一次她突然覺得很委屈,一下子哭了出來。
她娘一愣,又罵她:“你哭什麼哭!現在還學會裝哭了!?”
秦薑摸著耳朵,很痛。
“我想徐老伯摸我的頭,不想被你揪耳朵……”
想了半天,她隻能想出這個理由,不然她也搞不懂為什麼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