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娘罵罵咧咧走了。
再沒有人跟她搭台唱戲了。
當長到和徐老伯一樣高的時候,她才明白,應該恨的不是那天她娘揪她耳朵,而是蹬著輕功飛走的大俠。
可是當她明白的時候,她已經很好地藏起了恨和怕。
呂椒娘是一個可憐的女子,但她也是這樣的大俠……嗯,女俠。
她數次將“你有沒有去村口茶棚喝過茶”這樣的話吞回肚裡,努力聽椒娘夫人興致盎然地跟她講朝廷和江湖的關係。
俠以武犯禁,不事農桑。
大俠吃小俠,小俠吃俠米,這是他們自己的一套生存規則。
每個武林門派,就像一個小朝廷。他們納很少的稅,還互相之間爭奪地盤、爭奪百姓,又做出招賢納士的模樣,隻為讓自己更強大。
雖然說得很精彩,但秦薑永遠記得徐老伯的兩銅板茶棚裡,打扮得像灰老鼠似的大俠們。他們看起來就很窮。
“因為我說的是六十年以前的江湖。”呂椒娘翻了個白眼。
六十年前發生了什麼呢?
宿鳳梧。
其實很小的時候,她是有聽喝茶的大俠們提起過這個名字的。
每一提起,他們的臉上都會露出奇怪的高度統一的表情——那是敬仰、崇拜、欽佩、歎惋、義憤等等複雜的感情融為一體。
宿鳳梧是活在九十年前,死在六十年前的一個武林奇才。
當然他的名頭有很多。什麼武林盟盟主啦,天縱奇才啦、安定侯啦、差一點就做了駙馬啦……
最後他以死亡告終。
秦薑一邊打瞌睡一邊聽,聽到這裡,迷茫地問:“很稀奇嗎?每個人最後都會死啊?”
呂椒娘拍了下她的腦袋,“你好好聽!他是服毒後又墜崖自戕的!這樣悲烈的死法,真是令人扼腕!”
這一下拍的,莫名有徐老伯的風格。
她無暇顧及已經爛成枯骨的徐老伯,屁股上生刺一樣,很煎熬地聽呂椒娘說完了宿鳳梧和他的武林盟,武林盟和它的江湖勢力,江湖勢力和它的……它的衰落。
太長了。
也是,一百年的曆史,她怎麼能妄想在一盞茶時間裡聽完呢?
好在縣令是很忙的,沒那麼多時間聽夫人講經。
善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江南水城。這裡曆史悠久,有幾個朝廷致仕的官員,也有一些沒落或者平庸的武林世家,它們維持著基本的和平,為了生活得更好,當然也嘗試過一次次的通婚。
不過總體來說,世家公子不太適合武林女俠,江湖大俠也不太適合大家閨秀。
所以這些聯姻通常以失敗告終。
就像秦薑認知中的,運氣不會最壞,隻會更壞。
比和離或者休妻更加壞的事是什麼呢?
命案。
她頭一次上任,還沒到半個月,就收到了人命案的訴狀。
豪強欺我太甚。
他們竟然不約而同地隻派了兩個管家來處理人命官司。秦薑隻能稱他們為“苦主的管家”和“疑犯的管家”。
訴狀倒是寫的期期艾艾。
【
訴為惡夫殺妻事。
夫唱婦隨,自古乾坤定律;既有不睦,畢竟未犯七出。敝侄女謝蘅,蕙質蘭心,溫良恭儉,時年五月嫁與陶氏子擎風,未想陶氏後宅穢亂,狼子姬妾淫橫,反辱正室,可憐我兒有胎四月,因不意行狐媚之態,作阿諛之相,見棄被遣,歸家又被鴆殺。
狼子無心,楚館依舊笙簫;蒼天有淚,孤魂夜夜哀哭。蘅幼失怙恃,祖母含辛撫養,今含冤蒙辱,鑠金口無端摧赤心;身死名裂,白頭人何以告黃泉?伏望懲惡治凶,撫死慰生,以正人倫。
含冤上告。
】
訴狀交給主簿袁莊,秦薑問:“陶擎風何在?”
疑犯的管家——陶氏回答:“我們公子遭逢此變,又被汙殺人,一時急火攻心,纏綿病榻,實無法前來,故令小人前來駁訴。”
秦薑又問:“這狀紙是何人所寫?”
苦主的管家——謝氏道:“此乃謝公所做,是小姐的大伯。小姐雙親俱已不在,因此謝公為其鳴冤。”
看來他有好大一段冤情要講。
秦薑示意他說下去。那人道:“謝氏百年門風,男子清正,女子貞蕙,謝蘅小姐素日持重自潔,嫁去陶氏後更是恪守婦道。反是陶氏家宅紛亂,那陶擎風坐視姬妾欺負我家小姐,直把人趕回了娘家,還不依不饒,追至家中,將人毒殺,又潛逃而去,全然不顧親生骨肉;更散布謠言,說我家小姐不守婦道,汙蔑我們謝氏一門清譽。請大老爺為我們做主!”
陶氏:“男子清正?嘖,不知廉恥!你欺負大人新官上任,不了解十幾年前你們敗壞門風的醜事!”
秦薑咳咳,“說正事。”
陶氏:“我們何曾趕過夫人?夫人不過是歸家散心,況人死在你們自己家,反汙是我們公子所殺,何其謬哉!又何況她又不止死了一日兩日,你們說我家公子是凶手,為何當日不來告,如今頭七都過了,才遲遲上告?”
頭七,過了。
?
她有點不太能理解。
這是人死了七天,才來上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