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素齋過後,幾人坐等到亥時時分,眼見著一彎殘月已高高掛起,丫鬟蘭兒在外等候,終於,夫人款款從廂房走出來,一身素雅青衣,頭戴冪籬,將半身都隱隱遮住,走動間嫋嫋婷婷,即便看不清麵容,也仿佛月下仙子。
尚亮著燈光的屋裡,窗邊投下縣令的身影輪廓,待人走後,便吹熄了燭火,一夜無話。
夫人挎著精巧的竹籃,丫鬟想要接過,夫人卻道:“無妨。”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空無一人的寶殿之中。
厚重的棺木呈現在兩人眼前,哪怕沒有風,也讓人感覺毛骨悚然,寒意陡然而升。蘭兒關了門,心裡打了一萬次退堂鼓,懊悔自己為什麼出這個風頭,但現在已無退路,隻得戰戰兢兢地在夫人身邊坐下,覺得周圍冷颼颼一片,又悄悄地把蒲團向夫人挪近了一點。
夫人真是鎮靜,不愧是縣令夫人,自從在蒲團上跪下來,便低頭默誦,身姿也是端正秀麗,一派閨秀風範。蘭兒平日裡隻能在外院伺候,是沒有機會靠近夫人的,因此此時悚然之外,看著夫人窈窕背影,更多出了一股欽佩景仰之情,學著她的模樣,掰直了身子。
撐了一會,殿中仿若黑了一下,原來是烏雲遮蔽了月光,黑黢黢的窗戶外,忽然傳來幾聲夜鳥啼哭。一條條垂下的白色經幡上寫滿符咒,重重垂下,下擺映著明暗不定的燭火,好似被一隻無形的手撥動,飄飄搖搖。
蘭兒從心底往外地抖了一下。
隻聽夫人開口:“冷?”
蘭兒覺得自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努力想顯得勇敢一點,便搖搖頭,“奴婢不冷。”
說完才發現,渾身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
夫人不言,隻是輕柔地從籃子裡拿出一個酒瓶,又遞給她一個小小的酒杯,斟了一些,讓她喝下,“暖暖身子。”
蘭兒心中一暖,感激地望向夫人,正看見夫人也自斟了一杯,微仰脖頸,在冪籬下喝了,本來還猶豫著“寺廟中飲酒是否不妥”,見此情狀,便歡歡喜喜地也喝了。
夫人繼續默禱,很是虔誠的樣子。
蘭兒覺得,有夫人在,好有安全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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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頭的呼聲均勻響了起來。
一隻手推了推她,“蘭兒?”
蘭兒直挺挺倒了下去,被對方手疾眼快地扶住,安安穩穩地放在一邊。緊接著,那隻手摘下了冪籬。
秦薑長長舒了一口氣。
她扭了扭脖子,將燭火吹滅幾盞,讓剩下幾盞繼續亮著,但又不至於將自己舉動的影子投在窗上,然後立即翻找起竹籃來。
裡麵有撬東西的工具,鎬、鑿、錘、斧,無論是楔子還是釘子,她都有把握能撅開。
她將袖子往上卷了卷,看著眼前又厚又大的棺材,心中默念一句叨擾了,然後開始尋找棺釘的痕跡。
謝蘅走得突然,棺材隻得臨時購置,故不是什麼極難對付的厚棺槨,加上釘子隻釘入一半,這就給了秦薑可操作的空間。她一寸寸地摸索,很快便摸到了第一顆釘子所在。
本以為釘入一半的釘子也要花費好些力氣才能撬下來,沒想到還沒怎麼撬,那銅釘便直接落地,發出叮當一聲脆響,倒把秦薑嚇了一跳。
第二顆也是如此,不過秦薑有了準備,伸手去接,幾寸長的銅釘便直接落入了她手裡。
第三顆,她用手拔了拔,發現是鬆動的。
事情透著蹊蹺,看來在她之前,已有人偷偷開過棺了。
厲害啊!
她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又是編瞎話又是蒙汗藥的,才得偷著查驗屍身,卻有人在不知不覺中做了這事,而且還沒有驚動念經的和尚。
她突然想起了那個夜半潛入謝蘅屋中,輕功精妙的高人。
會是同一個人麼?
沒花多大氣力,幾顆銅釘便都被卸下來。棺板沉重,秦薑使足了力,緩慢推動,先出現的應該是屍體的頭,因蓋著白布,看不見更多。
她使勁將棺板推開了一半。
蒙著白布的屍體躺在最中間的棺裡,槨裡則陪葬了一些金銀玉器、人馬車俑。這些陪葬——秦薑覺得,以謝氏女這個身份來看,並不算豐厚。
前些日子在謝府靈堂,棺木都有冰鎮著,如今不用冰塊,自然腐壞加速,有一股子窒悶的屍臭彌散開來,好在秦薑備了藿香,撿了幾根含在口唇裡,有一種直衝天靈蓋的苦澀之感,令人心神為之一清。
百無禁忌、百無禁忌、百無禁忌。
做好心理準備,秦薑身子微俯,身手撈起白布——
眼前一黑,有什麼東西掠到了自己身後。
秦薑汗毛乍豎,冷汗瞬間滲出,若不是口鼻被緊跟著捂住,恐怕尖叫都要岔了音。
一個低沉閒雅的聲音在耳邊離的很近,“噓,彆怕。”
她心口似被什麼東西撥動了一下,恐懼、熟悉、後怕……種種感覺排山倒海一樣襲來,緊緊抓住了那隻手腕。
那是一個男人的手。
“蘇……蘇大夫?”
蘇吳鬆開了捂住她口鼻的手,另一隻手仍覆在她雙眼上。黑暗中,秦薑聽見這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說:“未免你見到屍體大聲尖叫,讓我跟著吃掛落,隻得冒犯大人,唐突了。”
秦薑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你放開我,我不叫。”
於是蘇吳從善如流,撤下了另一隻手。
“你怎會在這裡,你怎麼進來的……”秦薑一邊問著,精神鬆懈下來,下一刻看到棺中畫麵——
“啊……唔唔唔……”
好在蘇吳當機立斷重新捂住了她的嘴巴。
秦薑的眼睛瞪得老大,眼前畫麵給人的衝擊太強,她胸脯急速起伏,渾身發寒,回頭看去,蘇吳大夫好看的臉就在旁邊,沉靜的眼眸裡閃爍著“我就說吧”這樣欠揍的笑意。
謝蘅的臉色青黑,中毒的症狀明顯無疑,不過尚算完好,殮服也華麗精巧,肚腹隆起,但身下有臟汙的褐色液體流出,弄臟了整個裙麵。哪怕有衣裙遮擋,秦薑還是清楚地看到,潰爛的腿間有一團小小的、野貓屍體一般的怪物,包裹著一層胞衣,青青紫紫,腐爛得看不清顏色的肉瘤狀係帶像風箏線一樣,鑽進胞衣之中,與那東西融為一體。
那是個已經成形、連鼻子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的胎兒。
謝蘅在棺材裡,屍體一邊腐爛,一邊生下了這個跟隨母親而去的死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