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 我曾見過謝小將軍一麵。……(2 / 2)

困帝台 水生蕭止 4605 字 8個月前

觸到一處很深的血口時,晏泠音的手微不可察地縮了一下,溫敏動作不停,隻塗得更慢了些。

“母妃小時候好玩鬨,上樹捉鳥,下河摸魚,淘氣的事可沒少乾。磕磕絆絆的,身上每日都要添些新傷。我自小便沒見過爹娘,照料我、幫我處理傷口的,是師父和師兄。”

晏泠音還是頭一回聽她講起這些事,不覺怔然。

“後來師兄學成,拜彆師父走了。不久,師父也交托了門內之事,獨自雲遊去了。隻我還留在那裡。誰能想到,當年最不守規矩的小師妹,最後卻挑了門派的大梁。”

晏泠音遲疑道:“母妃……”

“我想著,若是我能讓門派繁榮起來,也算對得起師父的恩養。將來師父和師兄回來,我也能告訴他們,我沒辜負他們的期許。”

“可惜呀,”她的嗓音清清淡淡,聽不出太多情緒,“後來師父死了,師兄被仇家追殺,好容易才逃了回來。我當時已擇定了繼任的弟子,想等師兄養好了傷,就卸了擔子,讓他協理門派。我的性命是師父所救,功夫也是師父所傳,既提得了三尺劍,便是天涯海角也要尋過去,報了弑師的仇。”

晏泠音屏了呼吸,輕聲道:“然後呢?”

“然後……”溫敏衝她笑了笑,“戰火燒了上來,師兄沒能逃過,門派也沒了。我狼狽出逃,卻得知世事難料,仇家也已死於烽鐸。我無家可回,亦無仇可尋,不過渾渾噩噩,苟且偷生罷了。”

晏泠音不覺心下酸澀。她記憶中的母妃總是淺笑溫然,守禮得宜,像是從來都沒什麼欲求,不爭亦不搶,這世上少有什麼能牽動她的心緒。這幾年裡,宮人都說她們母女很像,外貌、性格,都帶了點天山冷冽的雪意。仿似青山忽遇暴雪,一夜北風後,曾經鮮活的一切都被凍在了冰雪裡,隻留下觸手生寒的舊日遺跡。

但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溫敏比她的女兒凍得更久一點,那些蒼鬱的草木、奔湧的河流,都再也不會解凍、不會複蘇了。

她的心已經徹底死掉。

晏泠音反握住母親的手,兩人靜默相對,一時無言。良久,她忽然想到什麼,待明白過來時,聲音都發了顫。

“母妃既曾習武,為何……”

整個後宮都知道淑妃病弱,每日都要進些藥補。

“身懷武藝怎能侍君?”溫敏歎了口氣,“泠兒,遇上你父皇,母妃不悔,但也希望,你莫要再走母妃的路。”

晏泠音的心狂跳起來。她這才知道為何溫敏的身子總是這麼虛弱,為何她看著越來越瘦,卻連太醫也說不出她生的是什麼病。她的一切都已葬在了這陰冷的深宮裡。

……值得嗎?

晏泠音把嘴唇咬得很緊,幾乎要咬出血來。她垂了眼,輕輕靠上了溫敏的肩。母親沒有推開她。

柔軟的、染著白檀香氣的手撫上了她的發頂。

“泠兒,母妃當初生下你時,便望你一生順遂。不求富貴,隻求平安。謝家那個孩子,流言把他傳得難聽,可你要知道,他的父親謝初原秉性剛直,守邊境多年,從來不預朝事,不結黨私。他和已故的征南將軍崔少丹是結義兄弟,隻為此才會對崔家另眼相看。但自從崔少丹戰死,崔家已頻現衰落之相,年輕一輩裡人才凋落,餘下的多是附勢趨炎、蠅營狗苟之輩,早不是那個門第清華的大族了。謝初原若能看出這一點,也不會同意和崔氏聯姻。”

晏泠音沉思片刻,輕聲道:“可故友之恩,確實難忘。謝將軍不像是不重情義之人。”

“你說得不錯。”溫敏的手在她的發上停留了一瞬,歎道,“若是他定要崔家姑娘入門,即便是你父皇,也未必能讓他改變心意。但聽聞他疼愛謝朗,此事唯一的變數,就在謝小將軍身上。”

“母妃,”晏泠音聽出了她的意思,試探道,“也希望泠兒去涇州嗎?”

溫敏移開目光,有半晌沒有開口。

如此……晏泠音心下了然,無聲苦笑。

“我曾見過謝小將軍一麵。五年前,涇州臨邑的刺史白鬆言自縊身死,親友皆驚懼離散,竟無一人肯為他收斂屍骨。謝小將軍其時還未及弱冠,卻單騎馳赴白家,為他操辦後事,又千裡迢迢獨自南下,負柩歸京。他行至京師時,老師曾候於京郊,泠兒恰好也在場,見老師同他說過半刻的話。”

溫敏有些驚訝。

“泠兒不會為流言所誤。謝小將軍骨子裡是什麼樣的人,非年深日久不能知曉。可是……”晏泠音咬了咬唇,“涇州離母妃……實在是太遠了。”

她知道溫敏會說什麼。從溫敏開始勸她去涇州時,晏泠音就已明白過來。遠些好,遠些才能避開無止儘的紛爭。若留在宛京,誰知道晏懿會把她嫁給哪個權網中的臣子?前朝也不是沒有過公主遠嫁和親的先例。屆時,可不是五天五夜的車程能抵得了的。

而謝家畢竟手中有兵。朝爭輕易不敢燒到他們身上。隻要晏泠音能處理得當,頂住謝家那邊的壓力,進也好退也罷,後半生就此都有了倚仗。這是步險棋,或許晏懿也能看出來,因而才選中了晏泠音。

畢竟她的牽掛和軟肋,都被囚禁在宛京城裡。

溫敏的歎息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母妃無力為你安排什麼,隻盼你記住,日後若嫁了謝朗,宛京的事就與你再無乾係,不必回來,也不必記掛我這個母妃。”

晏泠音一時連呼吸都窒住了。她知道,涇州若有異動,宮內的淑妃便是網中的魚,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成為懸在母親頭上的利刃。溫敏的意思很清楚,要她在遇上抉擇時,摒棄掉母女間的私情。

她絕不會走到那一步。

但此時,她沉默半晌,輕聲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