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語聲柔婉,晏泠音卻聽得身上陡然一冷。她近來也在思忖謝朗的信,按理說,謝家就是再向著太後,也不必這般明晃晃地得罪皇帝。
換言之,寧壽宮之事從頭至尾針對的,隻是她和江淵然。
“多謝姑娘,卻不知姑娘……”晏泠音頓了頓,“所求為何?”
這幾乎是明知故問。她等著崔婉說出謝朗的名字,對方卻沒有吭聲。良久,崔婉才輕聲歎了口氣。
“殿下,”她擦著晏泠音的肩膀走過時,雙唇微動,聲音低得仿若耳語,“美玉貂裘今在手,燕語呢喃可複聞?”
晏泠音突然呆在原地,如遭雷擊。等她回過神來,猛地回轉過身,出聲喚道:“崔姑娘!”
那襲雲水藍裳已經繞過拐角,消失不見了。晏泠音狠咬了下嘴唇,定住砰砰直跳的心,轉身大步走進了秘書閣。等到身邊已無其他人時,她才抬起手,將攥緊的拳緩緩鬆開。
方才崔婉近身時,往她手中塞了張疊好的紙箋。她憑觸感便能辨出那是張柔脆的舊紙,可看清的那一刻,她的手還是極輕地顫抖起來。
原本懸在銅鈴下的紙箋不知何時已被人取下,替成了無字的另一張。舊物歸原主,崔婉沒做什麼手腳,直接把它還了回來。
是江淵然讓她這樣做的?
這世上,本無第三個人知道它的存在。
一陣暈眩襲來,晏泠音閉了閉眼。她不用看都能想象出來,舊箋上是她少時的字跡,書有兩列五言詩。
明月如繭素,裹我江上舟。
那句詩本是杜慎布置的課業,教他們學著吟詠月色。江淵然遲疑良久方才落筆,又不等她看過就匆忙撕去。
可她早已看見了。少年心事藏得太深,隻敢借詩文隱晦展露。那日東雲台花如雪落,他抬手從她發間摘下一片白杏,垂眸對上她的目光時,心弦悸顫。三月的宛京暖風熏然,拂動女孩素色的衣擺,將他的雙頰也吹得泛紅。
她自認還當不得照世明月,卻真切盼著那人長成濟世舟楫。梁國朝局紛亂,黨派林立,進身之途大多為高門壟斷,多少年才能出一個杜慎,又要多少年才能再出一個濯如冰雪的江淵然?
哪怕就是為此,她也不能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宰執之才,不該被駙馬的虛銜掩蓋。
晏泠音其實一直都很清醒。但或許是那日的東風太暖,杏花的香氣太甜,以至於她也有了些許醉意。她偏過頭,望著江淵然笑道:“回兄這句詩寫得妙,廢了多可惜,不如就贈予我,日後也能留個念想。”
她說著提筆便寫:“我都記下了,回兄可不許反悔。”
再過兩年,江淵然便要及冠,他會成家立計,娶妻生子,再不能隨手替她磨墨、陪她閒談。她這個念想是留給自己的,因而不要江淵然動筆。字跡和心念都屬於少不更事的惠和公主,日後就算有人翻了舊賬,也挨不上他江淵然。
晏泠音笑得有些發苦。她抬手取過燭台,將這張紙湊近明滅的燭焰,卻忽而停了動作。
熱意烘染之下,紙箋的背後竟隱隱現出了新的字跡。它們原該沉默葬在舊箋裡,永遠不被發現,永遠不得提及。
兩列墨書卓然英挺,秀如拔竹,在她的手中微微顫動,簌簌有聲。經曆了這麼久的風吹日曬,世事也換了幾輪,其人其書的端凝氣度卻依舊未改。
“執事有恪而無悔,宛轉裴回以思君。”
原來江淵然說的是真的。那隻銅鈴,他也親手掛過一次。
晏泠音被這些字燙得雙目赤紅。她保持著抬手的姿勢,看著燭焰舔上素箋,吞咽、撕咬,一路蠶食下去,又纏上了她的指.尖。
她和那個人相遇在最好的年華,在宛京城最美的春三月。
隻是時移世易,舟楫欲墜,皓影蒙塵。他們都太聰明,知道往事如露如電不可追,一旦伸手去觸,便是死局。
她看著箋紙燒成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