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 此刻他正望著她笑。(2 / 2)

困帝台 水生蕭止 4059 字 8個月前

“怎麼可能忘呢,”呂紹的眼逐漸失神,他盯著空中虛無的一點,像是在和某個看不見的幻影交談,“每年生辰我都會給他燒紙,阿娘知道這件事,但她從來不問。我有時……也真的恨她。”

“沒人能看出來我有多怕,除了老師,他又總是教我往前看。可即便我拚命讀書,走得再快再遠,那個人還是跟在我身後。他就像我的影子,要一輩子追著我,隻有我死了,才算解脫。”

“結果到頭來,”他忽而古怪地笑了一下,“我竟還活著,而他死了第二次。一個人能背負幾條命呢,崔醫女,你手下治過那麼多病人,能否替我解答這個困惑?”

他明知那是醫者的困境,隻要稍有良心,就必將受之折磨。可他太過痛苦,隻能用這種方式發泄出來,通過拷問旁人來減輕自己的絕望。

而崔婉沒有躲開他鋪天蓋地的情緒,她接住了,以溫柔得幾近憐憫的姿態。

“總想著這些,人是活不下去的。杜尚書說得對,要往前看。”

她說著便撐了膝蓋站起,最後看了眼地上的男子:“若沒有其他事,我便先走了,還有幾個病人在等我。主簿的傷雖然棘手,卻不致喪命,我誠心祝願主簿早日康複。”

“崔醫女!”她走到鐵柵門邊時,呂紹忽然抬了聲喚她。他的聲音有點啞,也有點發顫。

“我想問醫女最後一個問題,當年那件事,阿瑾她……知道嗎?”

崔婉背對著他站了片刻,抬手捏了下自己的左肩。熟悉她的人會知道,那是她沉思時的習慣動作,她遇上了難題。

就在呂紹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聽見了崔婉極輕的歎息。

“我和殷娘子交情不深,也不知主簿說的究竟是哪件事。若主簿真想知道,等從此地出去了,再親口問一問殷娘子罷。”

*

崔婉走出危字號牢房時,沒見到獄卒,隻看到身著絳紅官袍的男子坐在桌邊,悠閒地喝著茶。

“人呢?”崔婉走過去問他,“方才還急著送人入宮,怎麼這時候又跑開。”

“被我尋個由頭支走了。”崔含章擱了茶盞,不動聲色地抬眼看她,“阿婉和呂主簿說的那些,怕是不適合被人聽到。”

他天生眉梢下撇,眼尾卻拉得細長,在柔和中隱隱透出幾分銳利。隻有在笑起來時,那令人戒備的鋒芒才會慢慢化開,如春冰無聲消融。

此刻他正望著她笑。

崔婉原本有些悶悶的,現在那種心緒被他的笑驅散了些,語氣也不覺緩和下來:“這不是有叔父麼。”

若論輩分,崔含章確實大她一輪。但她畢竟是清河崔氏的嫡係出身,而崔含章是宜陵崔氏的庶子,本家和旁係枝枝蔓蔓各自綿延了數百年,兩人間的血緣關係已淡之又淡,早便出了五服之外。她喚這聲叔父,是出於教養和禮貌,實則是崔含章該敬她這個侄女。

說是侄女,兩人也隻相差七歲而已。

“走罷。”崔含章站起了身,順手拎起了擱在一旁的油紙包,“獄卒至多半刻就回來了,不必等他。你今日還要出診?”

崔婉跟了他往門口走:“南郊有幾個病人,許是因昨日暴雨落了風寒。倒是叔父,大理寺最近正是忙的時候,怎麼還有空出來?”

崔含章是大理寺的左少卿,名義上同右少卿平級,實權卻更大,尤其在審刑斷案時能壓人一頭。這幾日江淵然在刑部和大理寺兩頭跑,署中不少事都托給了崔含章,確實難得空閒。

“事情是做不完的,倒也不急。我聽說阿婉近日胃口不好,還總顧不上吃飯。”

崔婉足下一頓,瞥了眼他手中飄香的油紙包。崔含章也不再吊人胃口,提過來打開給她看:“花林坊的酥餅和糖糕,早上過來時順路買了。我不慣吃甜,不如給你帶回去,免得糟蹋。”

他住在城東,花林坊卻遠在城南,再怎麼順路也順不到那裡去。何況那家店是京中的老字號,平日裡少說也得排上兩個時辰的隊,這一點他們都心知肚明。

隻是誰都不能說出來。

崔婉剛鬆開的眉頭再度皺起,她接了油紙包,正要說句什麼,崔含章卻已伸手在自己眉間一點,笑著提醒她:“小小年紀皺什麼眉,讓人看著也鬨心。”

他隻在這種時候會作出長輩的樣子,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給她明目張膽的關心。

崔婉默了半晌。

“剛才呂主簿的那些話,”她轉過頭去,不著痕跡地繞開了話題,“叔父聽了多少?”

崔含章收了指,交疊著輕撚了一下:“一點點。需要的話,我也可以什麼都沒聽到。但是阿婉……”

過耳的風雜著他的長歎:“我也真的希望,你願意把那些告訴我,不要總一個人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