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而下的視線淡得像一片雲,沒有力道。
鬼又不高興了:“你對所有人都這樣?”
“啊。”談善想了想說,“也沒有,你有沒有一種感覺,我們以前好像見過……但我確實不記得了。我以前腦袋裡長了個東西,很多東西都不記得了。你以前見過我嗎?”
鬼看著他苦惱的樣子,靜默片刻:“一千年,我也忘了很多事。”
“這不是重點,我就是覺得……”
談善顛三倒四地形容半天,耳朵慢慢紅了。
“算了,也不是很重要的事。”
他自己都還搞不清,也不確定,還是不要說出來讓人煩惱。
談善翻了個身,鬼看見他後頸至肩胛骨一片流暢的線條,微微起伏。後腦勺烏黑,紅玉髓孔雀滑進敞開領口。
那裡應該會有一塊胎記,梅花形狀。
鬼記不太清地想。
談善心裡有事,根本睡不著。他重新點開剛剛登不上的網站,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切了“S-登陸”。
登錄頁麵圓形光標旋轉,三秒鐘後出現白屏,伴隨“登陸成功”四個字樣。
H×A主頁麵是十二張漆案,七張滿員,頭頂懸掛一把金錘,剩下六張空著。
談善點進自己的主頁,id是他自己的姓氏拚音“Tan”,注冊時間是三年前。他集中瀏覽了自己在網站上的所有評論回複,發現評論集中在三個月內,共七十二條,所有留言板塊全部和薑朝相關。
判斷物品包括但不限於銅器、織物、珠釵等。
談善有兩秒感覺自己像語文老師,給人改作業,用“√”和“×”,後麵附帶簡短的評語和糾錯理由。
最長評論是——
談善拉進去,頓了頓。
按他對自己的了解,不管是17歲還是21歲他都不會輕易在網絡上與人對線。但他在標紅板塊區發現了自己條理清楚反駁對方“薑王溺愛世子澗”的言論,史實舉了1234……29條。
大篇幅史料列舉,冗長,且難看懂。
談善沒看完,退出來,他好奇大廳展示屏幕上七張桌子是乾什麼用的,於是隨手點進去一個。
沒反應。
他又點了第二張、第三張……
“錚——”
談善眼皮一跳。
整個網頁卡頓一般,開始往外吐字:
“審判官T旁觀了交易桌1號。”
“審判官T旁觀了交易桌2號。”
“……旁觀了交易桌7號。”
“……”
網站播報冰冷機械音響起:“審判官T,歡迎回歸。”
“歡迎回歸。”
“……歡迎回歸。”
頁麵上跳出一個彈窗:
來自網站負責人的消息——委托人信息已發送,成交額17xxxx000,事後抽成2.35%-4.72%
談善數了兩遍,確認是九位數。
他瞳孔顫抖了一下。
那張劍托照片還在最上方彈窗上,後麵跟著鮮紅的“是”或“否”。
談善火速點了叉,心跳“怦怦”。
他感覺自己點了什麼不該點的東西,迅速點了“否”,從網頁退出來。
安靜了。
不過那個劍托……
談善扭頭問鬼:“你要那個嗎?”
從外觀上判斷,劍托是真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六十。他沒有特異功能,但他到過薑王宮,深諳每一圖案代表的背後含義。
世子用紺青孔雀翎,君王則近紫,顏色更深,也更濃鬱。如果光線沒出問題,那把劍的主人不是世子澗,是征戰沙場的薑王,徐琮猙。
鬼視線掃過那張斑駁沉重的劍托照片,半天後涼颼颼:“不睡?”
“啊?”
談善時常跟不上他的腦回路,把問題放到一邊,“睡啊。”
“你不是鬼嗎?”他沒忍住,“鬼也會困啊。”
他覺得鬼陰晴不定,和小時候的徐澗有很大差彆。小時候的徐澗像一塊冰裡包著火,而鬼像冰裡殘留燃燒後的灰燼,冒不出一絲火星。很偶爾他才能從鬼身上捕捉到少年世子驕傲的影子,絕大部分時候他都是熄滅的。
鬼沒說他會不會困,沒頭沒尾說:“你喜歡漂亮的物件。”
談善摸不著頭腦:“你不喜歡啊。”
鬼臉色看上去不太好,談善毫無察覺,理所當然:“喜歡漂亮的東西,人之常情。”
鬼陰森地舔了舔尖牙,冷笑一聲。
“去吧。”他意味不明地說,“那裡有。”
談善沒聽懂,並轉移了話題:“今天第三天過完。”
“古代的你應該十五歲了。”
“我什麼時候再回去?”
燈光從鬼眼角眉梢落下,他身體看起來比最開始淡了些,淡得如同一道殘影。
“明晚。”鬼說。
他神情懨懨,說完後就鑽進了談善胸口孔雀玉中。
落地窗外穹頂高懸,談善翻來覆去睡不著,點開跟他哥的聊天框,左上角時間顯示淩晨1點半,他本來沒抱希望,但談書鑾回了他,語音聊條框中的聲音很溫柔:“阿善,什麼事。”
談善猶豫了一會兒。
“方便接電話嗎?”
“最近忙起來都沒空問你。”
談書鑾從交際場上脫身,一手卡進領帶結鬆了鬆,另一隻手抬起來製止了問他有沒有需求的服務生。
“聽許一多說你最近出門玩了,學校那邊不用擔心,我替你請假,好好玩。”他事無巨細地叮囑,“平時注意休息,不要熬夜,記得定時去醫院查查視力。對了,下周我有個文物拍賣要去,有沒有想要的東西,哥給你帶回來。”
談善說:“沒有特彆想要的。”
談書鑾出來透氣,天邊掛著一輪圓月。他雙肘抵在鐵藝欄杆上,襯衣掖出一截細瘦腰線,仰頭歎了口氣,悠悠:“彆人家弟弟妹妹什麼都想要,你什麼都不要,顯得我一點用處都沒有。”
談善正在往上翻他哥的日程表,果然,“明鏡台”三個字闖入眼底。他頓了頓,問:“你要去明鏡台啊。”
劍托所在地,委托人的地址。
談書鑾訝異:“你還來查哥哥崗了。”
“……”
談善捂住鼻子,悶悶:“你喝了多少,你肯定喝了特彆多,我都聞到白酒味了。”
“一點點。”談議員單手插在西褲口袋,“最近遇到一些事,比較棘手。”
他比談善大七歲,做到如今的高位手段非同凡響。他煩惱的事談善肯定也解決不了,但談善還是嘀嘀咕咕說:“要是你都解決不了的事那世界上就沒人能解決了。”
當然除了見鬼這種靈異事件。
談書鑾笑了。
談善又問:“你明天去明鏡台乾什麼?不會也是因為那把劍吧。”
“事情挺複雜,這樁文物倒賣的事情剛好走到我手底下,必須帶人去看看真假。”
他說話的語氣有些異樣,但談善並沒有察覺,正好這時有人喊“談議員”,談書鑾說了句“先掛了”,轉身和來人打招呼。
“談議員,忘了恭喜您,這樁事了結該升職了吧。”
談書鑾稍抬了酒杯:“趙總抬舉,還不一定。”
“遲早的事。”
趙軍和他遙遙敬了酒:“西郊那塊地兒,不知道談議員有沒有消息,也好給我們漏個口風。”
談書鑾麵色不變:“趙總說笑了。”
“家裡還有事,趙總玩得開心。”他很快飲了最後一口酒,抽身在侍者的帶領下離開。
“就這樣?”趙軍身邊有人說,“怎麼不繼續問。”
趙軍淡淡:“談書鑾最近風頭正盛,還攀上馮家那根高枝兒,馮昇都是其次,馮寅錯才是狠角兒。他最近手裡薑朝的名劍,九位數的東西,說用來請君入甕就用了。馮寅錯態度不明,誰敢在這當口對談書鑾動手,那是不要命。”
“那把劍不會是真的吧。”
“能引出H×A審判官的東西……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第二天,談善根據委托信件上的地址打車來到明鏡台。
他和一水兒的西裝革履大背頭成功人士格格不入,仿佛一隻蝦米混進了螃蟹窩。談善低頭往噴泉池裡一看,裡麵倒映出他清澈的臉。
大家看起來都很聰明,他看起來很……
天真。
“後廚在那邊,你怎麼還在這兒?”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把他往裡麵趕,“端東西的時候手腳利索點,今天來的都是……”
他話沒說完被人拉走了,談善和一大盆白菜麵麵相覷。
“葉子摘了就行,看見有蟲的打理打理。”廚娘見他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好心提醒。
談善歎了口氣,放了雙肩包,挽起袖子,在水龍頭底下衝洗菜葉。
“姐姐,這地方在乾什麼?”他問。
廚娘乍一被叫“姐姐”眉開眼笑:“我們都是來幫忙,聽說是東家要賣東西,請了人來鑒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