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兒跺跺腳:“你進來。”
“不用。”談善說,“反正下雨也濕了,回去換。”
“讓你進來你就進來!”柳兒用很凶的語氣嚇唬他,“外麵來了官兵,專門抓這個時辰還在街上亂走的人,當心有人見你們鬼鬼祟祟報官!”
木門敞開,裡麵燈油掐得亮。談善想拒絕,有什麼東西在眼前一閃而過。他頓了頓,拽著徐流深一腳跨過了門檻。
兩間小屋,不大,收拾得整潔乾淨。架子上擺了一滿排的小木雕,談善用乾布擦腳,一雙腳踩在長凳上,無意問:“怎麼還亮著燈?”
一整條街巷就這一家。
老人沒什麼好瞞的,說:“家裡有個不孝子,在東邊集市做生意,誰知中了彆人圈套,不知吃什麼生了癮症,為此物散儘家財,拿刀倒逼家裡爹娘拿錢,最後當了妹妹嫁妝不說還抵了家裡三畝田,走火入魔。”
“後來他一個雨夜出門,再沒回來。老伴傷心,一病不起。家裡就剩下一個幼女,還未及笄,隻學得一些雕花的手藝,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他說話時臉上不見傷心,隻是陳述。蒼老腰背卻彎下去,再也直不起來。
談善沉默一會兒,想安慰兩句,端著薑茶出來的柳兒快言快語:“阿爺當年還跟薑王打過仗,阿兄做這樣的事,叫阿爺心裡不好受,夜夜睡不下,死了也是活該。”
“……”
徐流深手指在桌麵一叩,眼皮微抬:“他從什麼地方拿到五石散?”
“就是那個吃了上癮的東西。”談善解釋。
柳兒想了半天:“不清楚,但他常去一個勾欄院,裡麵的老鴇長得醜。”
臨走談善磨蹭了一會兒,不知有什麼話要同柳兒說。徐流深立在晃動的老舊窗花邊,剛吃下去的生薑茶燒得慌。好在他麵無表情,又是深夜,看不出來。
老大爺瞧見院子裡二人交談甚歡,不由意動,咳嗽一聲問:“不知令弟家住何方,有沒有婚配?”
徐流深心裡那把無名火越燒越旺,他想說你妄想,教養不允許,冷漠臉:“有。”
拒絕之意明顯,柳兒天真直率,隻是性格上相配,家世必定差一大截,嫁過去要受苦。老大爺拄著拐杖,歎息:“曉得了,更深露重……慢走。”
告彆時柳兒站在門口,少女身量正正好抽條,表情靈動。談善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心想家中隻剩一個老父,也不知她未來會如何。
徐流深目睹他頻頻回望,微妙地頂了頂後槽牙。
——他覺得古怪,又不明白古怪在什麼地方。
頭頂月亮漂漂亮亮,映襯得他唇色清亮如水。十七歲的鬼,談善心底咂摸過一圈,袖子裡細長物貼著脈搏,做了半天心理建設,最終還是沒送出去。
回宅院更沒機會。
一堆黑衣的護院守在外麵,一見徐流深踏入院門迅速迎上去,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徐流深的眉頭擰起來。
他顯然有事,這時機一點不唯美,也不恰當。談善想至少先洗個澡,於是留給他一個瀟灑的招手背影。
分開是瀟灑了,半夜談善開始發燒,燒得頭重腳輕。
他下午跑太快閃躲不及撞到腦袋,淋雨倒是快活,頭一直眩暈著轉。再加上風寒發燒眼冒金星,根本動不了,老老實實裹著厚重棉被在榻上打噴嚏,“阿嚏”“阿嚏”一下接著一下。
鼻子不通氣嘴巴呼吸又乾,好半天才捱到睡著。
——他做了奇怪的夢。
黑金的袞服,七章,八旒冕。纏黃絛玉佩隨衣襟散落在地,隆重色彩迫近腦中,壓出一道雪亮的光。
是很深的呼吸和愛撫。
壓在他脖頸後的手指骨瘦長,骨節量感極重,逼迫他、禁錮他。他聞到麝香、鹿茸草和薄荷的味道,神經被逼得要求饒。奇異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快感席卷全身,讓他睡夢中呼吸都急促。
“阿善,阿善。”
他聽到模糊輕笑的囈語,每一寸血肉都自願柔軟地張開,接納和承受。
……
徐流深從地牢回來時身上都是血腥味,他嚴苛地沐浴淨身,熏香拜佛——他所具有的看得見的鬆散基於早已爐火純青的各項儀態,他儘力讓自己變得正常有趣,但他明白自己時常會有改不掉的怪癖,譬如他將整個薑王宮掘地三尺找一個平平無奇的伴讀,不惜血洗半朝宮殿。又譬如他將少時瑰麗奇譎的故事牢牢記住,反複回憶。他認為那和會說話的烏鴉一樣,來自截然不同的地方。
再譬如他對童年死而複生的玩伴有難以描述的旺盛探究欲,和直到此時仍不清楚的濃烈情感。
他時常困惑一些彆的事,比如為什麼“黎鏽”要將那捧雪塞進他領口,那是世間少有他需要花腦子思考的問題。此類問題他想不出答案,但那個有不同身體相同靈魂的人能為他解惑。
徐琮猙教會他,抓住能抓住的,殺了不能抓住的。目的其實殊途同歸——留下想要的。
他沒有束發,長長紺青發帶在冷風中吹起,寬袖鼓風,拾階而上時每一步走得極穩。
“吱呀——”
門被推開。
談善發燒,還陷在夢中,神思並不清明。他半跪榻邊,抬起燒得沉重的眼皮,在一片霧裡看花中感知來者輪廓。有一秒仿佛這個人和將汗水滴進他頸窩的人重疊,極淡龍涎香味道幽幽散開,宮殿金磚在日頭下發亮發燙。
應該是一個燥熱的午後,像他又不像他的人拿著笏板上朝,在九重天子之威下俯身叩首,高呼萬歲。
龍椅上坐著什麼人,他看不清,也不能靠近。
麵前這個人,卻可以。
談善受到蠱惑一般揚起頭,將唇送了上去。
一根冰涼手指抵遠了他的唇。
“原是如此。”
徐流深輕輕地俯下身,有一點疑惑,又仿佛恍然地說:“你想親本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