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笑眯眯:“不客氣。”
窗外烏雲敝月,毫無一絲光亮透進來,傅雲把手上的照片展平了鋪好,上麵吳媽那滴淚痕依舊清晰可見。
陳時越起身打開燈,白熾燈光下照片依然模糊看不清楚,傅雲湊近了些,然後搖了搖頭:“不行,被淚水糊花了,看不清人。”
陳時越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從枕頭底下又扒拉出剩下四張照片複印件,比對了一下淚痕在原照片上的位置,對傅雲一指道:“諾,這個人。”
傅雲給他比了個大拇指,兩人一齊低頭去看照片。
整個照片的色調灰暗壓抑,背景大約是當地的一個宅子,看樣式很老了,陳家老一輩人幾乎都在上麵,整整齊齊,站了四大排。
眾人大多是尋常農夫村婦的打扮,麵上暮氣沉沉,麵對鏡頭有些許躲閃和害怕,眼神飄忽,好像是那個年代老百姓特有的麻木和迷惘。
唯有站在第一排的陳老太爺一房,不對,那時候還不應該叫陳老太爺,是青年時意氣風發的陳紹鈞,在合照中尤為顯眼。
陳紹鈞洋式西裝微敞,裡麵襯衫馬甲平整端正,對著鏡頭毫不露怯,展顏而笑,一派清俊文雅的書卷氣,而吳媽方才指出的凶手,就站在他的旁邊,挽著陳紹鈞的胳膊,巧笑倩兮。
傅雲微微眯了眼睛,那是個模樣俏麗的年輕姑娘,收腰蕾邊上衣,白裙下擺剛剛及膝,頭上一頂網紗貝雷帽,係著蝴蝶結綴下流蘇。
這樣洋氣的打扮,在一眾老百姓裡格格不入,她挽著陳紹鈞的手,笑得極其張揚漂亮,青春氣幾乎溢出了照片。
陳時越不由感歎一句:“好般配的兩人,不過這好像不太像陳紹鈞夫人的穿衣風格啊,竹筠心在彆的照片裡不是這樣的……”
“當然不可能是竹筠心。”傅雲斷然道。
“吳媽是竹筠心的女仆,死後這麼多年仍然忠心耿耿的守著夫人的房間,可見主仆情深,怎麼可能是竹筠心殺的吳媽。”傅雲手指在照片上麵摩挲了半晌,然後收起來:“先睡吧,明天找村裡老人問問。”
第二天靈堂裡依舊冷清,已經沒什麼人來祭拜了,陳時越不覺有點唏噓,陳紹鈞年輕時那樣風光俊朗,年老的歲月卻稱得上一句淒涼,無人記掛無人托付,死後葬禮都是旁支後輩幫忙操辦的。
好在明天就是陳老太爺下葬的日子,不知道最近村裡的怪事能不能因為老太爺的入土而消失。
陳時越蹲在靈堂門口啃蘋果,四叔剛好提著菜從門外經過,陳時越急忙奔上去:“四叔!四叔等等!”
陳四叔停下腳步:“怎麼了?”
陳時越從口袋裡翻出照片,給他四叔一指照片上的那個洋裝姑娘:“您認識這個人嗎?”
陳四叔沉下來臉,冷聲道:“你打聽這些做什麼,坐好分內的事!”
陳時越點點頭,拿出殺手鐧:“傅雲讓我問的,他說他幫你平事要有知情權,才能對症下藥。”
陳四叔沉默了半晌,低聲道:“去問你四太老爺吧,他年紀最大,應該還有印象。”
陳時越連連點頭:“謝謝四叔!”
片刻之後,陳時越和傅雲就溜達出靈堂,直奔四老爺家,也就是陳四叔家,四老爺是四叔的爺爺,陳時越要叫四太老爺的親戚,年紀已經很大了,今年年關一過,直奔九十五歲大壽。
四嬸招待他們喝雞蛋茶,農村老家的雞蛋茶做法,土雞蛋打碎攪拌開來,滴上香油撒上白糖,再用開水一澆,就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茶。
陳時越小時候經常喝這玩意,陳雪竹帶他離開村子以後就很少喝了,他端著碗,水汽蒸騰進眼眶,熱乎乎的一片,看不清眼前景象。
傅雲一懟他胳膊肘,示意他快點。
陳時越幫著四嬸把碗洗了,在廚房問了陳四老太爺的身體情況,四嬸擺擺手說估計快到大限了,腦子已經不清楚了。
“就在裡屋,想去的話,就去看看他吧,你爺爺在世的時候,你四太老爺也是抱過你的。”四嬸收了碗筷,起身回屋了。
傅雲倚在門檻邊上,衝陳時越使了個眼色,兩人便一起往屋裡走去。
四老太爺確實很難記事了,事實上連溝通都很難,老人家的牙早在幾年前就全部掉光了,說話含糊不清,而且全是陳時越老家那種最淳樸的方言,陳時越離家已久,脫離了那個語境,分辨方言更是困難。
他試著溝通十幾分鐘無果,頭疼的轉向傅雲。
傅雲從他手中拿過照片,送到了老人眼前,指尖精準的點在洋裝姑娘的臉上,忽然放大了聲音,在他耳邊大聲道:“老爺子,您認識她嗎?”
老人茫然的神情忽然一頓,順著傅雲所指的方向看過去。
傅雲轉頭對陳時越道:“他不是聽不懂,隻是年紀大了耳背。”
四老太爺指著照片的手忽然顫抖起來:“阮……阮阮!阮阮……”
傅雲和陳時越對視一眼,同時開口追問:“阮什麼?您認識她!對不對!”
“阮……凝夢。”老太爺驀然激動,結結巴巴的報出來一個人名,仿佛塵封幾十年的記憶封印驟然解開,他尋尋摸摸,好不容易才在落灰的角落裡扒拉出來的這個名字。
但這個名字依舊很鮮活,因為很難形容老太爺說出來這三個字的時候臉上的神情,混雜了懷念,期許,愧怍等各種情緒,打亂一團,以至於他抬眼看向兩人時,昏花的老眼,一時間盈滿眼淚。
陳時越和傅雲麵麵相覷。
“紹鈞哥從國外帶回來的……姑娘,小時候教我認過字……”四老太爺連比帶畫的含混道。
“後來呢?”傅雲繼續追問。
“後來就不喜歡阿竹了……阿竹想退婚,族裡不同意,諾,這是阿竹……”他口齒說不清楚,就顫顫巍巍的伸出手,在照片上一指。
傅雲倏然變色。
“凝夢……阿竹……”四老太爺蒼老粗糙的手指在照片上點了兩下,分彆點在了陳紹鈞的左右兩側。
陳時越定睛一看,陳紹鈞的左邊站的是白色洋裝的阮凝夢,極其明豔奪目,而右邊的那人就不太吸引人了,舊式羅裙發髻低垂,微微低著頭,她不敢太往陳紹鈞身上靠。
正是陳紹鈞正房夫人竹筠心。